第四節 美的相對性和絕對性
2024-08-14 17:55:55
作者: 蔣孔陽
希臘早期的哲學家除了愛利亞學派的巴門尼德以外,基本上都是自發的辯證法家,甚至連史詩詩人荷馬也是這樣。柏拉圖也認識到這一點,他在《泰阿泰德篇》中曾這樣講道:所有我們說是「存在」的東西,實際上都是在變動的過程中,作為運動、變化和互相結合的結果而存在的。我們說它們是「存在」,是錯誤的,因為它們沒有一個是永遠如此存在的,它們總是在變化中。在這方面,可以說除了巴門尼德之外,所有的哲學家(普羅塔哥拉、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都是同意的。還有最偉大的詩人,如喜劇詩人厄庇卡爾謨和悲劇詩人荷馬也都同意。荷馬說,「俄刻諾斯(海洋之神)是諸神之源,忒提斯女神是諸神之母」,他的意思就是說萬物都是從變化之流中產生出來的。[44]
這是因為人們日常接觸到的世界萬物,無一不是在運動變化中的。在這點上,赫拉克利特的貢獻在於將人們日常經驗的事實加以概括,提升到一般性的命題: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它分散又結合……接近又分離……[45]
踏進同一條河流的人,遇到的是不同的水流。[46]
我們踏進又不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存在又不存在。[47]
這些形象生動的語言,在相當深度上揭示了辯證法的真諦。因此黑格爾是這樣高度評價它們的:「當赫拉克利特說:『一切皆在流動』時,他已經道出了變易是萬有的基本規定。」[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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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特提出的萬物皆流、萬物都是處於運動、變化、發展生滅過程中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是,被認為屬於赫拉克利特學派的克拉底魯(主要活動於公元前5世紀末),則把赫拉克利特這種素樸辯證法思想推到荒謬的極端:
將這種觀點推到極端,便成為被稱作赫拉克利特學派的克拉底魯的看法,他最終認為人根本不能說什麼,而只能簡單地動動他的手指。他批評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他(克拉底魯)認為即使踏進一次也不可能。[49]
這裡,克拉底魯把赫拉克利特本來是素樸的辯證法思想,推到極端而成為相對主義的詭辯。赫拉克利特用河流的比喻要說明:整個河流(推而廣之指萬物)的穩定性和水流經過一個固定點的變化之間的結合,而不僅僅是說明這種變化的連續性;而整個思想的重點不是穩定性(或相對的穩定性),而是在萬物的運動變化上,即在運動變化的絕對性上。當然他當時不可能明確地用語言概括出變化的絕對性和穩定的相對性,但卻也蘊含這種絕對相對的統一的思想萌芽。[50]
赫拉克利特還將這種相對和絕對的思想,用來討論有關美的問題。柏拉圖在他的早期的專門記載蘇格拉底和希庇阿斯討論美的定義或本質的《大希庇阿斯篇》中,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兩則有關美的定義:
朋友,赫拉克利特說過,最美的猴子比起人來還是丑。[51]
你提起赫拉克利特,他不也說過,在學問方面,在美方面,在一切方面,人類中學問最淵博的比起神來,不過是一個猴子嗎?[52]
這兩則與美直接有關的殘篇,仔細分析起來有以下幾層含義:第一,就猴子而言,其中有美的、最美的,進而也可以說有丑的猴子。第二,赫拉克利特肯定猴子、人、神都是美的。第三,但是比較起來猴子的美不如人,最美的猴子比起人來也還是丑的;人比猴子要美,但比起神來也還是丑的。就第二而言,講的是美的絕對性;就第一、第三而言,講的是美的相對性。某物本身可能是美的,但比起其他更美的東西(這種比較,既包括在同一類之間,也包括在異類之間)則是丑的。這裡所以排除對這兩則殘篇的相對主義的解釋,鑑於前面在有關赫拉克利特的「萬物皆流」的辯證法思想的解釋,已經排除了對他的思想的相對主義的解釋。但也有必要指出,所謂美的相對性和絕對性,都是基於人類發展了的認識的更高成果,回過頭來分析赫拉克利特的用感性的、形象化的語言中所蘊含著的思想萌芽,事實上他本人的包括美學在內的整個哲學思想中,還不可能達到這樣高的深刻的程度。
就保存下來的赫拉克利特的殘篇而言,與文學藝術及美學直接有關的並不多,但其內容卻是深刻的,並且是與整個哲學學說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與他素樸的唯物主義本原說相聯繫,在藝術與現實的關係上,將藝術看作是「模仿自然」,從而揭開了希臘素樸現實主義觀點的序幕。與他對立統一的自發辯證法相聯繫,由於將整個宇宙看作是由於對立的鬥爭、統一而導致和諧,以此作為美的本質,得出「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的結論。與他認識到宇宙萬物處於永恆運動變化發展的觀點相聯繫,既承認美的普遍性和絕對性,因為對立的鬥爭、統一導致的和諧是絕對的、普遍的,所以由此顯示出來的美也是絕對的,同時他又肯定美的相對性,因為不同類的事物有不同類的美。這些美學觀點同赫拉克利特整個哲學觀點是素樸地結合在一起的。
[1]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6節。
[2] DK22B40。
[3] DK22B42。
[4] DK22B129。
[5]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6節。
[6] 西塞羅:《論目的》,第2卷第5章第15節;轉引自格思里:《希臘哲學史》,第1卷,411頁。
[7] 《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1版第13卷「赫拉克利特」條。
[8] 盧克萊修:《物性論》,第1卷第640—642行。
[9] DK22B93。
[10] 亞里士多德:《修辭學》,1470b11—13。
[11]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7節。
[12] 同上書,第2卷第22節。
[13]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6節。
[14] 同上書,第9卷第15節。
[15] 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第——附有引論和解釋的校刊版本》,劍橋,1979年重印本,7頁。
[16] DK22B44。
[17]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3~4節。
[18] DK22B30。
[19] 卡恩:《赫拉克利特的藝術和思想》,134頁。
[20] 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篇》,311頁。
[21] 亞里士多德:《論宇宙》,396b13—20。
[22] 荷馬:《伊利亞特》,第18卷第107行。
[23] 亞里士多德:《歐德謨倫理學》,1235a28—30。
[24] 參見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篇》,169~179頁。
[25] 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121~122頁。
[26] 耶格爾:《潘迪亞:希臘文化的理想》,第1卷《古代希臘,雅典精神》,牛津,1980年重印本,182頁。
[27] DK22B88。
[28] 普盧塔克:《致阿波羅尼奧的信》,第10章第106E。
[29] DK22B60。
[30] 希波呂特《駁眾異端》,第9卷第10章第4節;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篇》,97頁。
[31] DK22B103。
[32] 希波呂特:《駁眾異端》,第9卷第10章第2節;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篇》,155頁。
[33] DK22B53。
[34] DK22B52。
[35] DK22B80。
[36] DK22B50。
[37] DK22B51。
[38] 根據《希英大辭典》,1292~1293頁。
[39] 柏拉圖:《會飲篇》,187A。
[40] 同上書,187A—C。
[41] DK22B8。
[42] 亞里士多德:《論宇宙》,396a33—b18。
[43] 同上書,396b19—20。
[44] 柏拉圖:《泰阿泰德篇》,152D—E。
[45] DK22B91。
[46] DK22B12。
[47] DK22B49a。
[48] 黑格爾:《小邏輯》,19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49]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1010a10—14。
[50] 這裡部分採納了基爾克的解釋,但他認為赫拉克利特對「穩定性」更有興趣,那是我們不同意的。參見基爾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學殘篇》,377頁。
[51] 柏拉圖:《大希庇亞篇》,289A。
[52] 同上書,28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