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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帝王略論》的歷史比較方法

2024-08-15 17:26:23 作者: 瞿林東著

  (一)以同一君主的前期和後期相比。虞世南認為,有些君主在「平天下」以後,往往會發生一些變化,甚至有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或因思想情趣的轉移,或因其受到自身的才能與智力所限,呈現出不同的情形。下面是《帝王略論》關於晉武帝的一段議論:

  公子曰:武帝克平江表,混一宇內,可謂晉之明主乎?

  這一段話,指出了「平一天下」與「創業垂統」是不完全相同的兩回事,打天下的人未必能守天下。這一點,唐初的政治家和史學家是有清醒的認識的,唐太宗就跟群臣討論過「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的問題[101]。虞世南也是從這個角度來評論晉武帝的,指出他的「創業垂統,其道則闕」,因而他「平吳之後,怠於政事」,終於把「國風」弄到「智士永嘆,有識寒心」的地步,在他死後不久西晉就滅亡了。這跟「明主」相比,實在差得太遠了。

  作者認為,在這方面,隋文帝與晉武帝是有某些相似之處的,但其表現形式也不盡相同。他評論隋文帝說:

  公子曰:隋文起自布衣,據有神器,西定庸蜀,南平江表,比於晉武,可為儔乎?

  先生曰:隋文因外戚之重,值周室之衰,負圖作宰,遂膺寶器。留心政理,務從恩澤,故能綏撫新舊,緯寧遐邇,文武之制,皆有可觀。及克定江淮,一同書軌,率土黎庶,企仰太平;自金陵絕滅,王心奢汰,雖威加四海,而情墜萬機,荊璧填於內府,吳姬滿於椒掖。仁壽雕飾,事埒傾宮,萬姓力殫,中人產竭。加以猜忌心起,巫蠱事興,戮愛子之妃,離上相之母,綱紀已紊,禮教斯亡,牝雞晨響,皇支剿絕,廢黜不辜,樹立非所,功臣良佐,剪滅無遺。季年之失,多於晉武,卜世不永,豈不宜乎。[102]

  這裡,作者首先指出隋文帝並非是從一般「布衣」而登上皇帝寶座的,他是以外戚身份奪得統治權的。但是,隋文帝跟晉武帝有一點是十分相似的,即「自金陵絕滅,王心奢汰」,一面聚集財富,一面走向奢侈,以致「萬姓力殫,中人產竭」,政治上的紊亂跟前期相比形成鮮明的對照。然而他跟晉武帝相比,終究也還有不同的地方,這就是「季年之失,多於晉武」,比後者還要荒唐。值得注意的是,隋文帝以隋代周時,虞世南已是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了,他在仕途上親身經歷了隋的統一、強盛和滅亡,他對隋文帝的評價實際上是當代人評論當代人,其感受自然分外真切。

  (二)以同一朝代的不同君主相比。這種歷史比較的方法包含作正反兩個方面的比較:從正面相比,是比「功業」和「功德」,從反面相比,是比其「殘忍」的表現。《帝王略論》論東晉孝武帝與明帝相比,是這麼說的:

  公子曰:中興之政,咸歸大臣,惟孝武為君,威福自己,外摧強寇,人安吏肅,比於明帝,功業何如?

  

  先生曰:孝武克夷外難,乃謝安之力也,非入主之功。至於委任會稽,棟樑已撓,殷王作鎮,亂階斯起,昌明之讖,乃驗於茲。加以末年沈晏,卒至傾覆。比蹤前哲,其何遠乎![103]

  在虞世南看來,臣下之功與「人主之功」是不應混淆的,加上才能的平庸和「末年沈晏」,怎麼能夠以晉孝武帝與晉明帝相比呢?

  作者對於不大為人們所注意的陳文帝、陳宣帝,也是從「功德」方面進行比較和評價的:

  公子曰:陳文、宣二帝,功德云何?

  先生曰:梁季板蕩,江東凋殘,編戶齊人,百不遺一。武帝經綸草創,而享祚不永,方隅猶阻,代敵未夷。文皇聰明睿智,纂承洪緒,群賢畢力,宇內克清,爵賞無偏,刑罰不濫,政事明察,莫敢隱情。國史以為承平之風,斯言得之矣。宣帝度量弘廣,推心待物,可謂寬仁之主焉。[104]

  作者稱讚陳文帝的「功德」,是著眼於他的武功、文治,而肯定陳宣帝的「功德」則強調他的「度量弘廣」。這裡雖然沒有明確道出孰優孰劣,但還是比較了他們不同的特點。此外,作者對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遞居宰相,二人功德,孰為先後」,也作了比較[105]。

  當然,從正面比較,有時也並不是較其「功德」高下,而是比其異同。關於周文王與周武王的比較則屬此類。作者寫道:

  公子曰:文王盛三分之業,屈道以事殷;武王率八百之師,稱兵而滅紂。豈德有優劣?物運窮通,何其二聖殊途如斯之遠?若牖里為是,則牧野為非,謂剪商為工,則事殷為屈。願聞篤論,以釋所疑。

  先生曰:夫四時平分冬夏,有暄寒之辨,五常遞運水火,有剛柔之殊。至於利物成務,其道同矣。文王固明,晦跡藏用,所以頭仁;武王果毅,發揚龔行,所以靜亂。然則濟世庇民,其揆一也,奚必修文為是而□武為非乎!期於至公而已矣。[106]

  這是從周文王、周武王對待殷商的態度的區別提出問題,認為在「屈道以事殷」和「稱兵而滅紂」二者之間,必有是非、工屈之分。文、武二王歷來被看作是聖人,這裡也是稱他們為「二聖」,但能這樣提出疑問,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作者從自然現象和文、武二人的個性與才能來回答這個問題,雖然沒有把道理講清楚,但他認為文、武之道對於「濟世庇民」來說都是必要的,這大致還是符合殷、周之際的歷史的。這都是從正面相比較。

  從反面相比,作者評價宋孝武帝和宋明帝具有很典型的意義。他寫道:

  公子曰:(宋)孝武、明帝二人孰賢?

  先生曰:二帝殘忍之性,異體同心,誅戮賢良,斷剪支葉,內無平、勃之相,外闕晉、鄭之親。以斯大寶,委之昏稚,故使齊氏乖釁,宰制天下,未周歲稔,遂移龜玉;緘滕雖固,適為大盜之資,百慮同失,可為長嘆,鼎祚傾渝,非不幸也。[107]

  像這樣的君主,當然談不上誰比誰賢的問題。以「誅戮賢良」為能事,以「斷剪支葉」為快慰,這樣的統治怎麼能維持下去呢!「鼎祚傾渝」,實在是咎由自取,談不上是他們的不幸。

  以上這些歷史比較,都是就一個皇朝之內,以前後不同的君主來相比的,這同以一個君主的前期和後期的思想、行為相比的方法,視野當然要寬闊多了。然而,如果進而以不同皇朝的君主相比,那就需要作者有更加廣闊的視野。這一點,《帝王略論》的作者也是做到了的。

  (三)以不同時期的朝代的君主相比。《帝王略論》中關於這種歷史比較的方法,有更多地運用,比較的內容也顯得更加豐富,比較的層次也有所提高,因而越發顯示出作者的歷史知識和歷史見解。這種見解往往不同於或超出於前輩史家的看法,因而又極具歷史評論的個性。作者根據班固說的「周雲成康,漢言文景,美矣」的論點[108],發表了這樣一番評論:

  公子曰,班固云:「周雲成康,漢稱文景」,斯言當乎?

  先生曰:成康承文武遺蹟,以周、召為相,化篤厚之氓,因積仁德,疾風偃草,未足為喻。至如漢祖開基,日不暇給,亡贏之弊,猶有存者,鑿顛抽脅,尚行於世。太宗體茲仁恕,式遵玄默,滌秦項之酷烈,反軒昊之淳風,幾致刑厝,斯為難矣。若使不溺新垣之說,無取鄧通之夢,懍懍乎庶幾近於王道。景帝之擬周康,則尚有慚德。[109]

  在這一段歷史比較中,作者對漢文帝的評價是極有見地的。在他看來,漢文帝在整頓漢初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風氣方面,都有重大貢獻。聯想到他對漢高祖的評價也不過是「雖未階王道,霸德之盛者也」[110],就更可以看出所謂「懍懍乎庶幾近於王道」這話的分量了。文帝勝過成康,景帝則不如,這就是作者的結論。

  此外,關於宋高祖可以同前朝哪個君主相比的問題。虞世南不贊成前代史家裴子野的歷史比較,並陳述了這方面的根據。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從出身、創業、度量、謀略幾方面考察,認為劉裕有「漢高之風」、「光武之匹」。在門閥觀念很盛的歷史環境裡,作者能提出這樣的看法,確乎難得。

  從下面的一段評論中,可以看到,作者在進行這種歷史比較的時候,很注意掌握分寸,不輕許於人。他論陳高祖說:

  公子曰:陳高祖起自草萊,興創帝業,近代已來,可方何主?

  先生曰:武帝(按:即陳高祖——引者)以奇才遠略,懷匡復之志,龍躍海隅,豹變嶺表,掃重氛於絳闕,復帝座於紫微。西抗周師,北夷齊寇,宏謨長算,動無遺策。蓋開業之令主,撥亂之雄才。比宋祖則不及,方齊高為優矣。[111]

  這個地方是把比較的範圍限制在「近代以來」,但也還是涉及宋、齊、陳三朝。作者肯定陳高祖是「開業之令主,撥亂之雄才」,雖比齊高帝「為優」,但卻「不及」宋高祖。一種歷史比較中存在的分寸感,在這裡表現得很明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這種分寸感往往是跟考慮歷史的進程結合在一起的。這一點,在他對北魏孝文帝的評價中看得格外清楚。

  他從民族關係上,特別是從「聲教」方面高度評價了孝文帝的漢化措施,並把他稱為「非常之人」和「命代之才」。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作者能夠對民族關係有這樣積極的見解,對所謂「異族」統治者作這麼高的評價,同他著眼於從歷史進程上考察問題,比較歷史人物的方法是相關聯的。文中沒有專講趙武靈王的事功,但從行文的口氣來看,作者對趙武靈王也是極推崇的。

  在這一類的歷史比較中,作者一方面是注意到從歷史進程來評價君主,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他們在某個重大政治舉措中的得失來評價他們。他論北齊武成帝傳位一事與北魏獻文帝傳位一事是這樣說的:

  公子曰:武成傳位可與魏文獻(按:當作獻文,此誤——引者)儔否?

  先生曰:古人云:「知子莫若父。獻文之謝百群,克固皇家,武成之委萬方,傾覆宗社。知子之鑑,無乃異乎!」[112]

  在封建社會裡,皇位傳襲是極其重大的政治事件。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曾經出過許多亂子,但也有處理得好的。作者提出「知子之鑑,無乃異乎」,在當時的政治中是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的。再看作者是怎樣評價獻文傳位的:

  公子曰:魏獻文禪位厥子,其義云何?

  先生曰:《易》稱:「聖人之大寶曰『位』。」又曰:「何以聚人?曰『財』。」夫萬乘之尊,鴻名也;四海之大,大寶也。鴻名大寶,三五之君尚步驅於茲,獻文忘情九縣,脫屣萬機,傳位嗣子,克昌鴻業,窅然汾水,不亦美乎。[113]

  這些議論,顯然是把獻文傳位的事情過於理想化了。事實上,獻文傳位的主觀動機和後來馮太后、孝文帝的改革所達到的社會效果未必有必然的聯繫。在這裡,作者是把著眼點放在傳位後的客觀效果,從而反轉過來對獻文傳位之舉做出評價的。

  以上這幾種歷史比較,都是從縱向上考察問題,即涉及一個君主的前期和後期,一個皇朝內不同時期的君主,以及不同時期的皇朝的君主。此外,《帝王略論》在進行歷史比較的時候,也有從橫向上來考察問題的,即以同一時期的不同皇朝相比較。

  (四)以同一時期的不同皇朝相比,這一類比較是由三國、東晉、南北朝分裂時期的客觀情勢提出來的,它在《帝王略論》中雖然所論不多,但其重要性是不可忽視的。因為這種歷史比較,一是從君主個人擴大到整個皇朝,二是不僅要考慮到主觀策略的制定,還要顧及客觀形勢的估量,因而具有更豐富的內容。作者認為,曹操、劉備、孫權三人,都是「肇開王業,光啟霸圖」之君,但他們又各不相同。曹操「兵機智算,殆難與敵」,「實有英雄之才」,然其「譎詭不常,雄猜多忌」,故「坐論西伯,實非其人」。劉備雖有「人君之德」,但終因「國小兵弱」,難以與孫、曹抗衡。至於孫權,「因厥兄之資,用前朝之佐,介以天險,僅得自存,比於二人,理弗能逮」[114]。寥寥數語,就把曹、劉、孫三人的品德、才能、環境作了比較。同樣,作者對高歡與宇文泰的比較也是如此——

  公子曰:高氏負河海之利,周人固崤函之險,論其智略,孰者為優?

  先生曰:若語其封疆,料其士卒,則周強而齊弱,非徒雁行而已。文帝潛師至,果以少擊眾,雖周瑜之破孟德,謝玄之摧永固,無以加也。不然,何以能挪自行乘間而霸大業?奇謀長算,固有以焉。但顧命猶子,自相吞噬,「知人」之哲,於斯謬矣。[115]

  這裡所謂「高氏」、「周人」,實際是指東魏高歡和西魏宇文泰時期的東、西兩個皇朝來說的,高歡和宇文泰既是當時這兩個皇朝最有勢力的人物,又分別是北齊、北周政權的創立者,他們本人都不曾稱帝,但都被他們的後人追尊以帝號。文中所謂「高氏」、「周人」和所說的「周」、「齊」,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作者認為,從地理條件看,齊、周各有優勢,但從土地和軍力來看,「則周強而齊弱」。但這裡著重比較的是「論其智略,孰者為優」的問題,故論中特別讚揚了周文帝(宇文泰)的「奇謀長算」。但作者對於宇文泰死前「顧命猶子」以致造成「自相吞噬」[116]的嚴重後果則是全然否定的,進而認為前人評論宇文泰有「知人」之哲的說法是一種謬說。作者沒有直接回答「孰者為優」的問題,只是充分肯定了「智略」在雙方鬥爭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關於這一點,他在評論高歡時也給予同樣的注意。作者寫道:

  公子曰:高祖之神武才略云何?

  先生曰:神武(高歡)潛謀於永安之際,致捷於韓陵之間,沖天之勢,固足偉矣。至於垂翅玉壁,稅駕晉陽,雄圖不展,智勇俱困。然進為徇魏之臣,退作肇齊之主,奇才大節,亦有可稱焉。[117]

  周文帝有「奇謀長算」,齊神武是「奇才大節」,都有足可稱道的地方。同樣,周文帝有「顧命」之失,齊神武也有「智勇俱困」之時。可謂各有其長,亦各有所短。作者這樣比較和評論歷史人物的方法,顧及一個人的全貌,因而是可取的。

  在關於「才略」、「智略」的比較當中,作者認為它們也只有在一定的客觀條件下才能給人們帶來成功,也就是說,任何「奇才」都不能脫離一定的客觀情勢而發揮作用。這個見解很高明。作者論司馬懿的「文武之略」和諸葛亮的「節制」,就表明了他的這種見解:

  公子曰:諸葛亮冠代奇才,志圖中夏,非宣帝(按:指司馬懿——引者)之雄謀妙算,其孰能當斯勍敵者乎?

  先生曰:宣帝起自書生,參贊帝業,濟時定難,克清王道,文武之略,實有可稱。然多仗陰謀,不由仁義,猜忌詭狀,盈諸襟抱,至如示謬言於李勝,委鞠獄於何晏,愧心負理,豈君子之所為?以此偽情,形之萬物!若使力均勢敢,俱會中原,以仲達之奸謀,當孔明之節制,恐非儔也。[118]

  作者通過這一段議論表明:在蜀、魏較量當中,蜀敗魏勝的歷史結局,並不是司馬懿的「雄謀妙算」能起到根本的作用,而是雙方實力不等所致。作者高度評價諸葛亮的「節制」,但也認為他無力改變這種歷史的結局;作者也肯定司馬懿的「文武之略」所起的作用,但並不讚賞他的「文武之略」的種種表現形式。這些,顯示了作者把歷史比較與歷史評價結合起來的意向和特色。另外,他比較和評論北齊後主、北周宣帝的「昏亂」與誤國,也具有這種特色[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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