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關於史學與經世致用及政治決策的認識
2024-08-15 17:25:18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史學家對政治的關注
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與社會的關係在某些方面已顯示出密切關係。這種關係到了唐代,就更加密切了。
唐皇朝是中國封建社會史上一個盛大的朝代。史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對於唐皇朝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這種作用突出地反映了史學與政治的密切關係。史學家和政治的關係以及政治家和史學的關係,是它的兩個主要方面。這裡著重考察前一個方面,即史學家和政治的關係。
中國古代史家歷來有強烈的歷史意識,隨著歷史的進步,這種歷史意識在不斷地深化著。同時,中國古代史家也有關心政治的優良傳統,不少優秀的史家都具有飽滿、深沉的政治情懷。這種情況,在唐代史學上是很突出的。首先,唐代史家把撰寫前朝史不僅看作是史學工作的一部分,而且看作是政治統治的需要。武德四年(621年)唐皇朝建立不久,天下尚未安定,史學家令狐德棻就向唐高祖李淵提出建議,從歷史的角度說明了修撰「近代」歷朝正史的重要性,又從政治的角度強調了修撰周、隋兩代正史的必要性,其中還講到了這種修撰工作的可能性[24]。令狐德棻的建議,在反映唐初史家的歷史意識和政治情懷方面,是有代表性的。他的建議是在唐皇朝建立伊始就提出來的,著眼於政治,無疑是他的重要的出發點。宋人很讚賞令狐德棻的這種見識,指出:「夫典章圖史,有國者尤急,所以考存亡成敗,陳諸前而為之戒。方天下初定,德棻首發其議,而後唐之文物粲然,誠知治之本歟!」[25]從政治的觀點來看,「誠知治之本歟」這句話的分量很重,也講得中肯。唐初有梁、陳、齊、周、隋「五代史」和《五代史志》的撰述,有《晉書》的重新撰寫,都跟令狐德棻這個建議有直接的或間接的關係;李延壽的《南史》和《北史》,也是在這個總的形勢的影響下編撰出來的。
唐代史家對撰述本朝史的認識,同樣也反映出他們的這種政治情懷,被時人譽為「當今董狐」的史家吳兢,在唐玄宗開元末年撰成《貞觀政要》一書,這是一部按專題寫成的關於唐太宗時期的政治史。吳兢在本書的序文中洋溢著對唐太宗時期的政治的仰慕之情。他認為,唐太宗君臣「垂世立教」的風範、「典謨諫奏」的治理,均可「弘闡大猷,增崇至道」,具有「煥乎國籍,作鑒來葉」的作用,既使歷史生光,又可啟迪現實。他在《上〈貞觀政要〉表》中,把他寫這書的政治寄託闡說得更加明白,即希望唐玄宗「擇善而行,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行之而有恆,思之而不倦,則貞觀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顯然,在吳兢看來,他所處的時期的政治,已遠遠比不上唐太宗時期的政治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種衰頹的趨勢和潛在的危機;因此,他以耿直而誠懇的心情,向唐玄宗提出了這樣的希望。《貞觀政要》一書,不僅反映了「良足可觀」的「貞觀之治」,而且還使人們觸摸到開元、天寶之際的政治的脈搏。它從為君之道講到善始慎終,每篇各有主題,篇篇著眼於政治,從而把一個史學家的政治情懷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唐代史家在史學工作上表現出來的政治情懷,在唐代政治生活中產生了積極的影響。貞觀十年(636年),「五代史」撰成,房玄齡、魏徵等「詣闕上之」。唐太宗十分高興。他說:「朕睹前代史書,彰善癉惡,足為將來之戒。秦始皇奢淫無度,志存隱惡,焚書坑儒,用緘談者之口,隋煬帝雖好文儒,尤疾學者,前世史籍竟無所成,數代之事殆將泯絕。朕意則不然,將欲覽前王之得失,為在身之龜鏡。公輩以數年之間,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懷,極可嘉尚!」[26]這顯然是受了《隋書》史論中以秦、隋相較總結歷史經驗的思想的影響。從唐太宗的政治實踐來看,他的這些話並非虛言飾詞。甚至可以說,他越是接近晚年,越是重視史學、重視總結歷史經驗。在古代君主中,像他這樣把政治器局同歷史見識緊密結合起來的人,是不多見的。唐宣宗李忱是晚唐時期較有作為的一個君主,史家稱他統治時,「刑政不濫,賢能效用,百揆四岳,穆若清風,十餘年間,頌聲載路」[27]。這或許有溢美的成分,不過唐宣宗的確是很重視《貞觀政要》這部書的,他曾「書《貞觀政要》於屏風,每正色拱手而讀之」[28]。如前文所述,他是把它作為座右銘來看待的,這跟他的政治統治不能沒有一定的聯繫。
唐代史家推重秉筆直書,劉知幾撰《史通》,有《直書》專篇,張大、弘揚直書精神。這首先是為了歷史記載和歷史撰述的真實性,以存信史。吳兢參與重修《則天實錄》,涉及宰相張說曾誣證魏元忠謀反事,張說屢請更改數字。吳兢拒絕說:「徇公之情,何名實錄?」[29]他終於沒有修改此事。晚唐史官魏謩說過這樣的話:「善惡不直,非史也。遺後代,何以取信?」[30]求實、取信,是歷史撰述的最根本的原則,唐代大多數史家是恪守這個原則的。同時,「直書」也還有政治上的考慮。唐太宗問史官褚遂良:「朕有不善,卿必記者耶?」褚遂良很認真地回答說:「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君舉必記。」[31]史官杜正倫也向唐太宗說過這樣的話:「君舉必書,言存左史。臣職當修起居注,不敢不盡愚直。」[32]另一個史官劉允濟自白說:「史官善惡必書,言成軌範,使驕主賊臣有所知懼,此亦權重,理合貧而樂道也。昔班生受金,陳壽求米,仆視之如浮雲耳。但百僚善惡必書,足為千載不朽之美談,豈不盛哉!」[33]關於班、陳的說法,只是傳聞,無以為據,但劉允濟為史之志的境界誠然是可貴的、高尚的。這些都反映出史家關於「直書」的認識,包含著鮮明的政治色彩。從這裡也可看出,對於嚴肅的史家來說,秉筆直書和政治情懷並不是對立的,而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