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傳通議和史學通論
2024-08-15 17:25:12
作者: 瞿林東著
劉勰《文心雕龍》本是文學批評著作,但其中的《史傳》篇,卻對史學展開了全面的評論。這是因為,作者認為歷史撰述也是一種文體,自應在其評論範圍之內。但從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或史學思想史的發展來看,《史傳》篇不失為一篇劃時代的佳作。
《文心雕龍·史傳》篇著重闡述了三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是史書撰述的歷史。作者分別列舉了春秋以前、戰國秦漢時期、三國兩晉時期的歷史撰述。他推崇《尚書》、《春秋》,認為:「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他推崇《史記》、《漢書》,認為:《史記》「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漢書》「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他稱讚司馬彪《續漢書》「詳實」,華嶠《後漢書》「准當」,陳壽《三國志》「文質辨洽」,等等。可見,作者並不只是一般性地列舉著作名稱,而是著意於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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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歷史編著的要求。劉勰在《史傳》篇中指出: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鑑興廢;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1]
這四句話,表明了史書編纂的基本要求:一是推崇貫通,二是重視揭示盛衰興廢,三是強調製度,四是有益於政治統治。這幾點要求,包含了歷史編纂在內容、形式、思想等幾個方面的因素,是對自先秦以來歷史編纂經驗的高度概括。
第三,是明確提出「信史」原則。劉勰在《史傳》中進一步指出: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雲「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略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2]
中國古代史家早有恪守信史的思想和追求信史的目標,所謂「君舉必書」,就是這種認識與活動的萌芽,此後便凝練成「《春秋》之義,信以傳信,疑以傳疑」[3]的思想原則,司馬遷以下,許多史家都遵循這一作史原則。但是,劉勰從史學上看到,也確實有在歷史編纂上違背信史原則的現象。他著重從兩個方面提出批評。第一個方面,是在對待「傳聞」和「錄遠」問題上出現的偏頗,他指出:「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可見,他對那些在對待「傳聞」和「錄遠」問題上持輕率態度的人,批評是極其嚴厲的。第二個方面,是在「記編同時」即記近問題上出現的謬誤,他指出:「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嘆息者也。」所謂「時同多詭」,就是記述失去了基本原則,評價背離了客觀標準,以至於「寒暑筆端」。由此看來,「錄遠」和「記近」,都可能背離「信史」原則的軌道。惟其如此,強調「信史」原則就顯得更為重要、更為可貴了。正如劉勰在《史傳》篇所做的總結那樣:「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可以說,這是神聖而又艱苦的事業。
當然,劉勰的《史傳》篇也存在時代的局限性。作者認為:「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匿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在這段話里,劉勰還是認可了「尊賢隱諱」的做法,認為這是孔子遺留下來的一條原則,後人應當遵循不悖。其實,這是借用孔子的名義,為當時盛行的名教觀念作一個歷史的註解罷了。
《史傳》篇文短而義多,在中國古代史學思想史上,是第一次以理論概括的形式對史學作了反思,展開了較為全面的評論,可謂之史傳通議。此文雖是文學批評論著中的一篇,但它在史學上的價值是很高的,它對盛唐時期劉知幾《史通》的撰寫,有很大的影響。
劉知幾著《史通》,既有主觀因素,又有客觀條件。首先,這是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到很高程度的時間產物。不論是優秀的歷史論著所提供的經驗,還是一些不負責任的甚至是曲解歷史的著作所帶來的教訓,抑或是那些良莠參半的歷史著作給予人們的啟示,都已經有了十分豐富的積累,這使作者有廣泛閱讀的可能性。據劉知幾自己所說,他自幼讀《春秋左氏傳》,「次又讀《史》、《漢》、《三國志》,既欲知古今沿革,歷數相承,於是觸類而觀,不假師訓,自漢中興已降,迄乎皇家實錄,年十有七,而窺覽略周。其所讀書,多因假賃,雖部帙殘缺,篇第有遺,至於敘事之紀綱,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入仕後,「旅遊京洛,頗積歲年,公私借書,恣情披閱」[4]。由此可以看出,豐富的歷史文獻的積累,較好的閱讀條件,是《史通》得以撰寫的首要客觀因素。其次,是劉知幾自幼培養起來的批判意識。他說:「自小觀書,喜談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習。」他舉例說:「故始在總角,讀班、謝《兩漢》,便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共責以為童子何知,而敢輕議前哲。於是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其後見《張衡》、《范曄集》,果以二史為非,其有暗合於古人者,蓋不可勝紀,始知流俗之士,難與之言。凡有異同,蓄諸方寸。」[5]由此看來,劉知幾之所以能夠寫出《史通》這樣通論性的史學批評著作,絕非偶然,而是經過多年的思考、積累才能達到的。他回憶在史館任職時的情景,寫道:「嘗以載削餘暇,商榷史篇,下筆不休,遂盈筐篋。於是區分類聚,編而次之。」[6]這反映了他思考和撰寫《史通》一書的經歷。再次,是劉知幾在史館多年,但他的修史工作並不順利,一則是他的見解得不到認同,再則是史館工作日漸混亂的局面,也使他清楚地認識到修史中的種種利害得失,從而使他對以往史書的批評更具有針對性和啟發性。劉知幾這樣寫道: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載筆見推。由是三為史臣,再入東觀。每惟皇家受命,多歷年所,史官所編,粗惟紀錄。至於紀傳及志,則皆未有其書。長安中,會奉詔預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則天大聖皇后實錄》。凡所著述,嘗欲行其舊議。而當時同作諸士及監修貴臣,每與其鑿枘相違,齟齬難入。故其所載削,皆與俗浮沉。雖自謂依違苟從,然猶大為史官所嫉。嗟呼!雖任當其職,而吾道不行;見用於時,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憤,無以寄懷。必寢而不言,嘿而無述,又恐沒世之後,誰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志。[7]
從這些並不愉快的回憶中,人們可以窺見作者內心世界的極不平靜,也可以看到一部不朽之作產生的精神背景。
最後,《史通》的問世,還有它的學術史條件。劉知幾在《自敘》中分別指出揚雄《法言》、王充《論衡》、應劭《風俗通》、劉劭《人物誌》、陸景《典語》、劉勰《文心雕龍》產生的學術影響,所論舉義簡當,清晰瞭然。他自謂:
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餘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於《文心》而往,固以納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8]
這裡既說明了以往學術史的條件,又交代了當時的學術背景。其要義在於「辨其指歸,殫其體統」。顯而易見,「辨其指歸」重在考察史書思想;「殫其體統」重在考察史書體裁、體例。
如果說,《文心雕龍·史傳》篇是從文體的視角對史學進行通議的話,那麼《史通》一書則是史學關於自身的通論。從作為通議的專篇到通論的專書,顯示出中國史學在思想上和理論上的重大進步。
《史通》作為史學通論,其思想價值表現在關於史學的諸多方面。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史書編著思想,史學批評思想,史學功用思想。
《史通》的史書編纂思想,以求真和規範為核心。《史通》中的《直書》、《曲筆》、《采撰》等篇,集中反映了作者的求真思想;《二體》、《序例》、《編次》等篇,反映了作者的體裁、體例思想,這就是「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准」的思想[9]。《史通》的史學批評思想幾乎蘊含在《史通》的各篇之中,而在《鑑識》、《探賾》、《摸擬》等篇反映得尤為突出,所謂「物有恆准,而鑒無定識」[10],表明史學批評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所謂「明月之珠不能無瑕,夜光之璧不能無纇」的比喻[11],表明應以辯證的觀點對待史學批評;所謂應當區分「貌同而心異」、「貌異而心同」[12],表明應從本質上看問題,不為表面現象所迷惑,等等。大致說來,《史通》內篇的各篇,都或近或遠或顯或隱分別劃分了上述三個方法論原則。
《文心雕龍·史傳》和《史通》是這個時期史學前兩個時段中最有代表性的思想成果。前者是在兩晉、十六國及南北朝早期史學發展的基礎產生的,後者是在唐初史學發展的基礎上產生的。它們對於促進中唐至晚唐史學思想的發展,有重要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