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民族觀及樸素的歷史進化思想的發展
2024-08-15 17:24:58
作者: 瞿林東著
民族論和民族關係論,也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極重大的現實問題和歷史理論問題。西晉江統著《徙戎論》,強調「《春秋》之義」,即所謂「內諸夏而外夷狄」,對戰國、秦漢、三國以來民族關係的發展作消極看待和評價,主張對於內遷各族,「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106]。當時人「服其深識』,而「徙戎」之論對後世影響也很大。唐太宗時,在對待東突厥的安置上,引起一場爭論:一種主張是「含育之道」,「請於河南處之」;一種主張是強調華夷之辨、族類之別,重申江統「徙戎」之論。唐太宗採納了前一種意見[107]。《徙戎論》的作用,是從對現實的民族關係的認識,提出了對歷史上民族關係的看法,並力圖以這種看法來影響現實的處理民族關係的政策。但是,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隨著民族鬥爭的發展、民族關係的密切,不僅「徙戎」的主張在現實中行不通,就是華夷之辨的看法也逐漸遭到人們的否定。這在史家思想和史書編著上都有明顯的反映。隋唐之際,李大師已不滿於「南書謂北為『索虜』,北書指南為『島夷』」的修史情況,主張「編年以備南北」[108]。這是表明,在歷史撰述上要恰當處理南北朝關係,其中自然包含著民族關係。唐高祖《命蕭瑀等修六代史詔》說:「自有晉南徙,魏乘機運,周、隋禪代,歷世相仍;梁氏稱邦,跨據淮海,齊遷龜鼎,陳建宗祊,莫不自命正朔,綿歷歲祀,各殊徽號,刪定禮儀。至於發跡開基,受終告代,嘉謀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績,無乏於時。」[109]詔書對鮮卑族建立的北魏、北周皇朝,不僅承認它們的歷史地位,而且毫無貶詞。唐修《晉書》,對西晉江統《徙戎論》的主張並不採取附和態度,指出:「『徙戎』之論,實乃經國遠圖。然運距中衰,陵替有漸,假其言見用,恐速禍招怨,無救於將顛也。」[110]這實際上是不同意把西晉之亡歸咎於「戎狄」的說法。《晉書·載記》記十六國事,對各族仍不免有微詞,但並未採取否定態度,有的甚至給予很高評價。《隋書·經籍志》史部以「霸史」列於正史、古史、雜史之後,居於「起居注」類之前,並對其所記政權的成就給以適當的肯定。劉知幾《史通·稱謂》篇指出:「戎羯稱制,各有國家,實同王者。」批評晉人「黨附君親,嫉彼亂華,比諸群盜」,是「苟徇私忿,忘夫至公,自非坦懷愛憎,無以定其得失」。這些,都是反映了力圖從歷史事實上嚴肅地看待多民族歷史的態度和思想,具有進步的意義。在這方面,杜佑《通典·邊防》序所論,具有更高一層的理論價值。
《通典》這部書,深刻地反映出了杜佑樸素的歷史進化觀點。這個觀點,在《通典》中有廣泛的表現,而最突出的反映,是他對民族問題的認識。這裡說的民族問題,主要是指「中華」(或稱「華夏」)、「夷狄」在社會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程度與差別問題。杜佑認為:
覆載之內,日月所臨,華夏居土中,生物受氣正。其人性和而才惠,其地產厚而類繁,所以誕生聖賢,繼施法教,隨時拯弊,因物利用。三五以降,代有其人。君臣長幼之序立,五常十倫之教備,孝慈生焉,恩愛篤焉。主威張而下安,權不分而法一。生人大貴,實在於斯。
這一段話,闡述了「華夏」社會歷史進步的過程和原因(主要是講的地理上的原因)。杜佑不贊成前人認為社會歷史的變化是「削厚為薄,散醇為醨」的倒退趨勢。他認為,人們有一種「非今是古」的「常情」。杜佑分析道:古代「樸質事少,信固可美;而鄙風弊俗,或亦有之」,並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醇」、「厚」。他進而舉出具體的事例,用以證明這一認識,他說:「緬惟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有居處巢穴焉,有葬無封樹焉,有手摶食焉,有祭立屍焉,聊陳一二,不能遍舉。」所謂「居處巢穴」、「葬無封樹」、「手摶食」、「祭立屍」等,是被人們認為落後的習俗,只有「夷狄」才是這樣的。杜佑力駁這一偏見,他利用文獻的和民俗的資料,在《通典》正文的自注中指出:「上古中華亦穴居野處,後代聖人易之以宮室。」「上古中華之葬,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代聖王易之以棺槨。」「殷周之時,中華人尚以手摶食,故《禮記》雲『其飯不澤手』,蓋弊俗漸改仍未盡耳。今五嶺以南,人庶皆手摶食。」「三代以前,中華人祭必立屍,自秦漢則廢。按後魏文成帝拓跋濬時,高允獻書曰:『祭屍久廢,今風俗父母亡歿,取其狀貌類者以為屍而祭焉,宴好如夫妻,事之如父母,敗損風化,瀆亂情禮。』又《周》、《隋》蠻夷傳:巴梁間風俗,每春秋祭祀,鄉里有美鬢面人,迭迎為屍以祭之。今郴、道州人,每祭祀,迎同姓丈夫、婦人伴神以享,亦為屍之遺法。」[111]這裡所舉的,就是針對「有居處巢穴焉」、「有葬無封樹焉」、「有手摶食焉」、「有祭立屍焉」說的。在杜佑看來,類似的事例,還可以舉出不少,這裡只是「聊陳一二」而已。總之,杜佑是用事實證明「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也就是說,現今的中華文明是從古代的「鄙風弊俗」發展而來的。他的樸素歷史進化觀點,在這裡表現得十分鮮明。
「中華」為什麼能夠革除「鄙風弊俗」,不斷從「鄙風弊俗」走向文明呢?杜佑認為,這主要是地理環境的影響。「華夏居中土,生物受氣正」,所以不斷誕生出「聖賢」,「聖賢」們不斷創製、實行「法教」,「隨時拯弊,因物利用」,於是便逐漸變得文明起來了。與此不同的是,「夷狄」所處,「其地偏,其氣梗,不生聖哲,莫革舊風」,因而至今保存著古老的陋習,顯示出了同「華夏」的區別。杜佑用地理條件的不同來說明「華夏」與「夷狄」在文明進程上的差別的原因,是唯物的、進步的理論。當然,造成「華夏」、「夷狄」文明程度的差別的原因,不止是地理條件方面的,更不能看作是有沒有「聖賢」、「聖哲」所致,但杜佑能夠從客觀上探討這個問題,提出了獨立的見解,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極其難得的。
如前所述,杜佑在民族問題上反映出來的樸素歷史進化觀,使他對於民族問題有一種樸素的民族平等認識。他強調「古之人質樸,中華與夷狄同」的觀念。此外,杜佑所認為的歷史的進步,隱約含有一個發展過程,這從他說的「繼生聖哲,漸革鄙風」可以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