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興亡之辯中的方法論
2024-08-15 17:24:54
作者: 瞿林東著
興亡論也是這個時期思想領域討論的大問題,這一方面是由於魏晉南北朝時期皇朝更迭頻繁,另一方面是由於「風行萬里」的隋皇朝的驟興驟亡,從而使這個問題的討論始終具有突出的現實意義。
三國魏人曹冏的《六代論》,論夏、殷、周、秦、漢的歷史經驗教訓,分析曹魏面臨的現實問題,指出:「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睹前車之傾覆,而不改其轍跡;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於閭閻,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代之業也。」[92]作為魏的宗室,曹冏已預感到曹爽、齊王芳將面臨「疾風卒至」、「天下有變」的局面。曹冏所說的「長策」,是實行分封不力,從而形成「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以致必然敗亡。
西晉陸機的《辯亡論》兩篇,寫出了三國孫吳政權興亡的歷史。作者作為吳國的遺民和名將陸遜的後人,對吳國之亡深致惋惜之情,但他也指出:「吳之興也,參而由焉,孫卿所謂『合其參』者也;及其亡也,恃險而已,又孫卿所謂『舍其參』者也。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功不興而禍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93]這裡說的「合其參」、「舍其參」,是指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個因素對於政治興亡的關係。由於吳國的最高統治者沒有能很好地充分運用天時、地利、人和的三個條件,以至於走向敗亡之路。
東晉史家干寶的《晉紀·總論》嚴肅地剖析了西晉滅亡的原因,認為它「創基立本」不廣不深,固是其重要原因,而朝風、政風、世風的「淫僻」,人們「恥尚失所」,則是其敗亡的直接原因。他指出:「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途,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而秉鈞當軸之士,身兼官以十數,大極其尊,小錄其要,機事之失,十恆八九。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94]這裡著重講了社會風氣跟政治得失的關係。干寶認為西晉之所以短祚,一是根基不穩,二是世風敗壞,即先天不足,後天失范,無不亡之理。
這三篇討論興亡的文章,文辭都很好,因而被蕭統輯入《文選》,有很大的社會影響。這裡,尤其值得人們深思的是,這三篇討論興亡的文章,在方法論上各不相同。曹冏是著意回歸「分封」的歷史,陸機是估量綜合條件未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而干寶則更多地看到世風大壞對於政治的危害。應當說,他們在評論朝代興亡的方法論上都各有特點,甚至也顯示出自身的獨到見解。從歷史的眼光來看,陸機和干寶所論,還是更接近於現實社會中的具體問題,因而也就顯得更加切實。
如前所述,隋唐時期,也有許多討論政治興亡的名篇。唐代的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之論興亡,一是專講人事,不再空談「天命」;一是對現實和歷史前途顯示出充分的自信,很少回過頭去陶醉於對三代、兩漢的追尋。這個時期關於興亡的討論,有許多精彩的論點,還包含在一些有成就的皇朝史撰述和專史撰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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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史家論興亡,以魏徵在《隋書》史論中以秦、隋相比較而論之最有說服力,也顯示出鮮明的方法論特色。此外,史學家朱敬則的《十代興亡論》的全貌,雖已不得而知,但從其論魏晉南北朝諸帝的論述來看,其論著重於人而不著重於事。換言之,這與其說是在討論興亡,毋寧說是在討論興亡之路徑與緣由的是是非非。這就是說,其判斷的要點,不是興亡本身,而是判斷它的路徑與緣由。
唐人論興亡,在方法論上尤其顯示出特色者,還有權德輿的《兩漢辯亡論》和羅袞的《秦論》(上、下)。他們論興亡的特點,有一個共同之處,即不是只看事物最終結果的當事人,而是追本溯源,考察這一結果之所以出現的原因。
權德輿的《兩漢辯亡論》指出:
言兩漢所以亡者,皆曰莽、卓。予以為莽、卓篡逆污神器以亂齊民,自賈夷滅,天下耳目顯然聞知。靜征厥初,則亡西京者張禹,亡東京者胡廣。皆以假道儒術得伸其邪心,徼一時大名致位公輔,詞氣所發損益系之,而多方善柔保位持祿,或陷時君以滋厲階,或附凶沴以結禍胎,故其盪覆之機、篡奪之兆,皆指導之、馴致之。雖年祀相遠,猶手授頤指之然也。其為賊害也,豈直莽、卓之比乎![99]
在權德輿看來,張禹和胡廣以其身份和影響所產生的作用,其危害遠遠超過了王莽和董卓。換言之,若無張禹、胡廣這樣「假道儒術得伸其邪心」的人,當不會出現王莽、董卓這種「篡逆」者。這表明權德輿在考察兩漢興亡問題上,似有更深一層的見解。權德輿所論,其事實根據出於《漢書》所記:
禹雖家居,以特進為天子師,國家每有大政,必與定議。永始、元延之間,日蝕地震尤數,吏民多上書言災異之應,譏切王氏專政所致。上懼變異數見,意頗然之,未有以明見,乃車駕至禹第,辟左右,親問禹以天變,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禹自見年老,子孫弱,又與曲陽侯不平,恐為所怨。禹則謂上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日蝕三十餘,地震五(十六),或為諸侯相殺,或夷狄侵中國。災變之異深遠難見,故聖人罕言命,不語怪神。性與天道,自子贛之屬不得聞,何況淺見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應之,與下同其福喜,比經義意也。新學小生,亂道誤人,宜無信用,以經術斷之。」上雅信愛禹,由此不疑王氏。後曲陽侯根及諸王子弟聞知禹言,皆喜說,遂親就禹。[100]
文中所說「王氏」,指漢成帝之舅王鳳。王鳳的「專政」,朝野盡知,人心不滿,成帝請教張禹,張禹竟然文不對題地引用春秋時期的地震故事來搪塞漢成帝,而漢成帝出於對張禹的信任和尊敬,因而「不疑王氏」,沒有採取應有的措施,以致釀成敗亡之禍。如此看來,權德輿的分析是很有見地的。
應當指出,權德輿的這個見解,無疑是受到了《漢書》作者班固的啟發。《漢書》卷八十一後論這樣寫道:
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後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101]
班固的這一段評論,不是評論一個人,而是評論一種現象,即「以儒宗居宰相位」,而又無參與重大政事的膽略,僅以「持祿保位」為做人做官的準則,這些人怎麼能勝任宰相這樣重要的職位!對於朝廷、國家來說,這是一種悲劇;對於公孫弘、張禹這些人來說,自是一種人生的恥辱,他們「被阿諛之譏」,是理所當然的。權德輿是唐代名相之一,他關於西漢之亡於張禹之論,自有一番深意。
權德輿論胡廣,是說他多年身居高位,但卻未能阻止「漢道日蹙,結黨錮之獄,成閹寺之禍。禍亂循環以至董卓,赫赫漢室化為當途」的敗亡趨勢。其意本質上與論張禹相近。其史實根據是《後漢書·胡廣列傳》中所記「及共李固定策,大議不全,又與中常侍丁肅婚姻,以此譏毀於時」[102]。所謂「大議不全」,李賢注曰:「質帝崩,固為太尉,與廣及司空趙戒議欲立清河王蒜。梁冀以蒜年長有德,恐為後患,盛意立蠡吾侯志。廣、戒等懾憚不能與爭,而固與杜喬堅守本議。」當時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李固與杜喬敢於「堅守本議」,而胡廣、趙戒則向梁冀妥協,其反差、對比十分鮮明。權德輿的評論,誠然也是有道理的。而他的這個見解,自然也是受到了《後漢書》作者范曄的啟發。范曄在《後漢書》卷四十四後論中深刻地寫道:
爵任之於人重矣,全喪之於生大矣。懷祿以圖存者,仕子之恆情;審能而就列者,出身之常體。夫紆於物則非己,直於志則犯俗,辭其艱則乖義,徇其節則失身。統之,方軌易因,險途難御。故昔人明慎於所受之分,遲遲於歧路之間也。如令志行無牽於物,臨生不先其存,後世何貶焉?古人以宴安為戒,豈數公之謂乎?[103]
范曄這首史論之所以顯得格外深刻,是因為他一方面揭示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些常態和「恆情」,並對此表示理解;另一方面,他所讚揚的還是那種「志行無牽於物,臨生不先其存」的人生態度,而胡廣等人卻不具備這樣的人生態度,故難免為後世所貶。顯然,權德輿也是贊成范曄的這些評論的。
總的看來,班固、范曄的歷史評論啟發了權德輿的歷史認識,而後者把這一認識提高到了關於興亡之辯的方法論的層面之上,給人們以更新、更高的認識水準。
最後,我們來分析羅袞的《秦論》。羅袞認為:「亡秦者,不在胡亥、趙高、子嬰,亦不在始皇;亡秦者,李斯也。」他對這一論斷是這樣闡述的:
始皇雖不以仁義,死之日天下無事,民為擇君,但其遺詔不行於斯耳。李故有名天下,臣主相得,六國既平,不能於此時推廣,使秦修帝王之道,固亦失矣。及始皇外崩,奸臣謀亂,反不能於此時制變為存秦之計,卒使趙高得行其謀,胡亥極其惡,子嬰孤死於蒼黃之地,始皇失賢嗣,遂暴惡於後世。嬴氏之鬼以不食者,李斯之故也。[104]
羅袞批評李斯在「六國既平」之後,未能促使秦始皇推行仁義,這是決策之失;而當秦始皇死於外地,又不能適應變化制訂「存秦之計」,以致趙高等得以上下其手,最後導致亡秦。
羅袞所說的這些史事,見於《史記·秦始皇本紀》,司馬遷寫道: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在中車府令趙高行符璽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喪。棺載轀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轀涼車中可其奏事。獨子胡亥、趙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趙高故嘗教胡亥書及獄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以罪,(其)賜死。語具在《李斯傳》中。行,遂從井陘抵九原。會暑,上轀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從司馬遷的這些記載來看,李斯在秦始皇死後的一段時間,在決策上是不能辭其咎的。羅袞的分析,不無道理。更重要的是,羅袞以設問的方式,解釋了「天命」與興亡的關係,他寫道:
或謂袞曰:「子言秦亡與存秦之計明矣,吾聞國之興亡乃有天命,設使李不失其計,秦果不亡乎?」袞曰:「吾雖不言天,其實天之道;子雖稱天以問我,而未識天之說。夫所謂天者,平無私也。故曰:『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君人者,有德,天則贊而興之;無德,則革而亡之。興亡之命在乎天,而所以興亡在乎人也。」[105]
這是一段以設問方式而對「天命」與興亡之關系所做的微妙而明確的回答,所謂「興亡之命在乎天,而所以興亡在乎人也」,最終是落實在「人」上;所謂「有德」、「無德」,又都是與「人」密切聯繫著。「天命」是一個古老的命題,有深遠的歷史影響,羅袞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很機智地避開「天命」而繼承先賢的說法,把人們的思考引導到對於「有德」、「無德」方向上來。這是他討論興亡問題在方法論上的特點。
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史學家和學人非常關注興亡盛衰之故的探索,儘管這是當時政治變動提出的問題,但人們的思考和闡述,都能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和方法來闡述有關問題,從而把這方面的理論探討引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