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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唐太宗與《帝范》

2024-08-15 17:24:16 作者: 瞿林東著

  如果說虞世南的《帝王略論》是用比較的方法,從德行和事功兩個方面評價了歷代帝王的話,那麼,唐太宗的《帝范》則主要是從理論上闡述了一個理想中的帝王的準則。

  《帝范》是唐太宗辭世前所撰,當作於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正月,即他辭世的當年;但也有說是作於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即他辭世的前一年[42]。

  唐太宗《帝范》為何而作,這是考察《帝范》的前提。概括說來,它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這是唐太宗給皇太子的政治遺囑。他在《帝范序》中明確地寫道:

  汝以幼年,偏鍾慈愛,義方多闕,庭訓有乖,擢自維城之居,屬以少陽之任,未辨君臣之禮節,不知稼穡之艱難。余每此為憂,未嘗不廢寢忘食。自軒昊已降,迄至周隋,經天緯地之君,纂業承基之主,興亡治亂,其道煥焉。所以披鏡前蹤,博採史籍,聚其要言,以為近誡云爾。[43]

  從這段話里,可以看出唐太宗對於皇太子在政事(君臣之禮節)和民事(稼穡之艱難)兩個方面都不是很放心的。一個君主,如不能處理好君臣關係,不能關注民生,是無法鞏固自己的統治的。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唐太宗的政治作風和為政之道。他曾特別強調《漢紀》一書「極為政之體,盡君臣之義」[44],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政治作風。他對於民事的關注,無疑是他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從積極方面看,他認為:「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45]從消極方面看,他同魏徵等人討論君與民猶如舟與水的關係,並以此教導太子,不要把百姓生死休戚置若罔聞[46]。

  從上引這段話里,還可以看出,這份政治遺囑,是唐太宗結合自己的政治實踐,從豐富的歷史經驗中提煉出一些重要的理論性認識,所謂「自軒昊以降,迄至周隋,經天緯地之君,纂業承基之主,興亡治亂,其道煥然」,反映出他深邃的歷史眼光和宏大的政治氣魄。在他看來,現實是歷史的延續,而歷史正是現實的鏡子。從這個意義上講,唐太宗的這份政治遺囑,是政治領域中歷史的積澱和現實的創造之結合的統一體。

  當然,《帝范》作為一份沉甸甸的政治遺囑,其意義是重大的。正如唐太宗在賜太子李治《帝范》時對左右大臣所說:「飭躬闡政之道,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47]可以說,這是他對整個唐皇朝的最後的政治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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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從唐太宗本人的自我評價來看,《帝范》也是他的一份反省之作、自鑒之作。他在《帝范後序》中語重心長地對太子講道:

  欲悔非於既往,唯慎過於將來。擇哲王以師,與無以吾為前鑒。夫取法於上,僅得為中;取法於中,故其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吾在位已來,所缺多矣。奇麗服玩,錦繡珠玉,不絕於前,此非防欲也。雕楹刻桷,高台深池,每興其役,此非儉志也。犬馬鷹鶻,無遠必致,此非節心也。數有行幸,以亟人勞,此非屈己也。斯數事者,吾之深過也。勿以茲為是而後法焉。

  唐太宗作為一代明君,也有其兩面性。前面說到他重政事與民事,並非誇大之詞;這裡,他的自我反省與自責,也並非出于謙辭。貞觀中期,魏徵一再提醒唐太宗要保持貞觀初年的政治作風,並為此而與唐太宗產生過激烈的衝突,就是有力的證明[48]。在這一段話中,唐太宗三次聯繫他本人發論:「擇哲王以師,與無以吾為前鑒」,「吾在位已來,所缺多矣」,「斯數事者,吾之深過也。勿以茲為是而後法焉」。這三個「吾」反映了唐太宗自省、自責的真誠。而這種自省、自責也更加重了這份政治遺囑的分量,這就是唐太宗著重指出的一個普遍性的道理:「取法於上,僅得為中;取法於中,故其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其良苦用心,已達極致。

  這就是《帝范》為何而作的深層原因。

  《帝范》的主要內容除序與後序外,正文凡十二篇,即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誡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各篇所論,要言不煩,切中本質,往往反映出歷史經驗與現實經驗的結合。這十二篇所論大致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關於皇帝的地位和修養以及對皇族的適當安置(君體、建親),二是關於用人(求賢、審官),三是關於君主的政治作風(納諫、去讒、誡盈、崇儉、賞罰),四是關於基本國策即重農及文武之道兼而用之(務農、閱武、崇文)。這四個方面互相聯繫,密不可分,成為由一個英明君主結合自身為政體驗而撰寫的一篇「君主論」或「帝王論」。

  這裡,我們舉出數篇,略作分析,以見其主旨。

  首先看《君體》篇,這是論君主的崇高地位和自身修養所應達到的境界。其文曰:

  夫民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億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寬大其志,足以兼苞;平正其心,足以制斷。非威德無以致遠,非慈厚無以懷民。撫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禮。奉先思孝,處後思恭,傾己勤勞,以行德義。此為君之體也。

  這幾句話,前半部分是論君主地位的無上崇高和威力的無邊無涯,如山嶽,如日月;後半部分是論君主的德與行,其「致遠」、「懷民」、「撫九族」、「接大臣」,都體現出仁、禮、孝、恭、勤勞、德義。這就是唐太宗心目中理想的人君及其「為君之體」。顯然,這樣的君主在當時的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只能「存在」於人們的頌詞和謳歌之中。在中國歷史上,英明之君如唐太宗者寥若晨星,而如前所述,唐太宗本人晚年也深刻反省自己的過錯。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標榜君主的權威和德行呢?道理很顯然,是為了樹立人們對君主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以服從管理與統治。

  其次看《建親》篇,這是論述「封建親戚,以為藩衛」的經驗教訓的專文。唐太宗總結了周、秦、漢、魏的得失,認為適當的實行「封建」之制,是必要的。他在回顧了歷史之後,明確地寫道:

  夫封之太強,則為噬臍之患;致之太弱,則無固本之隆。由此而言,莫若眾建宗親而少力,使輕重相鎮,憂樂是同,則上無猜忌之心,下無侵冤之慮,此封建之鑑也。

  所謂「眾建宗親而少力」的方針,本是西漢初年賈誼為削弱同姓諸侯王的勢力而提出來的,而《帝范》又把它提出來使之作為郡縣制的補充形式,以鞏固唐皇朝的長治久安。在這個問題上,唐太宗同一些重要大臣的意見是存在歧異的。早在貞觀十一年(637年),唐太宗以周、漢歷史為依據,決定分封子弟及功臣共三十五人為世襲刺史。後經大臣李百藥上長篇奏疏,駁「世封」之事。大臣馬周也上疏力陳不可,指出:「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世者,良由得其術也。」在大臣們的反對下,唐太宗「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事[49]。然而,唐太宗似乎並未完全放棄自己的主張,所以到了暮年時節,又舊事重提,把它寫入《帝范》,作為一條國策,要他的繼承人遵照實行。唐高宗、武則天時期,武則天誅殺李氏宗室,或許可以「證明」唐太宗的主張是對的;但「安史之亂」後,李氏宗室之間的殺戮同樣非常殘酷,頗類似於漢初同姓王之亂,這又說明唐太宗的主張是不可行的。到了唐憲宗時代,柳宗元撰《封建論》,可以說是從主要方面「回答」了唐太宗思想上的多慮。但應當承認的是,《建親》篇十分有力地表明,唐太宗對歷史經驗教訓的思考和總結,是非常認真、非常深刻的。

  再次說《務農》篇,這是論述治國安邦的基本國策之一。貞觀初年,唐太宗曾對大臣們說過這樣的話:「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夫不失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其可得乎?」[50]這個認識,直接的教訓來自隋朝之亡,間接的教訓則來自秦亡,因為唐初君臣都認識到,「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51],其主要教訓就是過役人力。這個涉及根本國策的問題,唐太宗是一定要加以強調的。他在《務農》篇中寫道:

  夫食為人天,農為政本。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乏則忘廉恥。故躬耕東郊,敬授民時。國無九歲之儲,不足備水旱;家無一年之服,不足禦寒溫。然而莫不帶犢佩牛,棄堅就偽,求伎巧之利,廢農桑之基,以一人耕而百人食,其為害也甚於秋螟。莫若禁絕浮華,勸課耕織,使民還其本,俗反其真,則競懷仁義之心,永絕貪殘之路,此務農之本也。

  所謂「食為人天,農為政本」,在中國歷史上無疑是治國的根本方針和思想基礎,但真正做到「農為政本」卻又並不容易。誠如上文所引唐太宗講的那番關於「不奪農時"的話,也恰如唐初君臣所總結的秦、隋均亡於「過役人力」的歷史教訓,只有國策不墮入那樣的歧途,才能把「食為人天,農為政本」落到實處。唐太宗說的「禁絕浮華,勸課耕織」,「民還其本,俗反其真」,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是極其重要的基本方針。他說的「國無九歲之儲,不足備水旱」,或許有點誇張,這反映了他對儲備糧食的高度重視。

  最後說《崇文》篇,這也是論述基本國策之一的專篇,它同《務農》、《閱武》構成三大基本國策的思想基礎和理論基礎。在本篇中,唐太宗指出「崇文」對於「弘風導俗」、「敷教訓人」、提升治國之道、光顯君臣身名、認識智慧之源等,都大有裨益。他寫道:

  夫功成設樂,治定製禮。禮樂之興,以儒為本。弘風導俗,莫尚於文;敷教訓人,莫善於學。因文而隆道,假學以光身。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不游文翰,不識智之源。然則質蘊吳竿,非括羽不美;性懷辨慧,非積學不成。是以建明堂,立辟雍,博覽百家,研精六藝。端拱而知天下,無為而鑑古今,飛英聲,騰茂實,光於天下不朽者,其唯為學乎!此崇文之術也。

  唐太宗對「崇文」有深刻的認識,認為「崇文」所得到的益處是「端拱而知天下,無為而鑑古今」。在他看來,如果一個君主不知天下,昧於古今,那是不可想像的。他進而指出:「光於天下不朽者,其唯為學乎!」他在下文作結論說:「是知文武二途,舍一不可,與時優劣,各有其宜。」唐太宗年輕時戎馬生涯,深知「閱武」之重要;但「守成」之時,「崇文」的重要性更凸顯出來,這就叫作「與時優劣,各有其宜」。聯想到漢初劉邦與陸賈的對話,所謂「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52],可以看到歷史經驗給予人們的智慧,本有相通之處。

  《帝范》十二篇,反映了唐太宗的政治思想,也凝練了他的「君主論」,使其成為中國史學上「君主論」的一篇傑作,反映了7世紀中華文明進程的一個重要方面。《帝范》的局限性突出地表現在《帝范序》起首說的「皇天眷命,歷數在躬」云云,還是給皇位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這些話,或許已經成了不能不說的官樣文章,但它畢竟打上了那個時代的印記。再者,《帝范》所宣揚的是君主的權威和作用,雖然它也講到「民者國之先」之類的話,但「民」的活動總是脫離不了君主光芒的照耀。

  唐太宗在《帝范後序》中對《帝范》作了這樣的小結,他說:

  此十二條者,帝王之大綱也。安危興廢,皆在茲乎!古人有言:非知之難,唯行不易;行之可勉,唯終實難。是以暴亂之君,非獨明於惡路;聖哲之主,豈獨見於善途?良由大道遠而難遵,邪徑近而易踐。小人皆俯從其易,不能力行其難,故禍敗及之。君子勞處其難,不能逸居其易,故福慶流之。是知禍福無門,惟人所召。

  他把《帝范》稱為「帝王之綱」當不為過,因為「安危興廢」都包括在其中了;他又指出,知之不難而行之難,始終行之尤其難,這都是說的實話。由此可以證明,《帝范》一文,原本論的是那個時代的理想中的君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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