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韓愈《順宗實錄》的歷史價值
2024-08-15 17:21:10
作者: 瞿林東著
韓愈在中國文學史上極負盛名,後人稱讚他「不愧為『凌雲健筆意縱橫』的偉大文學家和思想家」[8]。
韓愈對唐代史學也有重要的貢獻。唐憲宗元和年間,他曾一度擔任史職,任史館修撰,並主持修撰《順宗實錄》[9]。《舊唐書》本傳說:「時謂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10]這樣的記載是不符合事實的,這樣的評論也是極不公允的。元和八年(813年)三月任史館修撰,元和九年(814年)十月任考功郎中,同年十二月知制誥。可見韓愈擔任史職的時間並不長。
韓愈撰《順宗實錄》的具體情況,從他的《進〈順宗皇帝實錄〉表狀》中可略知大概:
(元和)八年十一月,臣在史職,監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韋處厚所撰《先帝實錄》三卷,雲未周悉,令臣重修。臣與修撰左拾遺沈傳師、直館京兆府成陽縣尉宇文籍等共加採訪,並尋檢詔敕,修成《順宗皇帝實錄》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繫於政者,比之舊錄,十益六七。忠良奸佞,莫不備書,苟關於時,無所不錄。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討,比及身歿,尚未加功。臣于吉甫宅取得舊本,自冬及夏,刊正方畢。[11]
韓愈在《進〈順宗皇帝實錄〉表狀》中說,他撰《順宗實錄》,「忠良奸佞,莫不備書,苟關於時,無所不錄」。這並非自詡之辭。他的這四句話,可以概括為兩個特點:一是直書,二是精當。通觀《順宗實錄》全書,他確是這樣做的。譬如以下幾則記載。
——記「宮市」:
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於兩市並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中,即斂手付與,真偽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其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千錢物,仍索進奉門戶並腳價錢。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然「宮市」亦不為之改易。諫官御史,數奏疏諫,不聽。
這些記載,把德宗的貪婪和頑固、「宮市」的危害、宦官的驕橫、人民的苦痛,都揭露得淋漓盡致。
——記鹽鐵使「進獻」:
舊鹽鐵錢物悉入正庫,一助經費。其後主此務者,稍以時市珍玩時新物,充進獻,以求恩澤。其後益甚,歲進錢物謂之「羨餘」,而經入益少,至貞元末。逐月有獻焉,謂之「月進」。
官僚的貪贓枉法、爭媚取容,君主的貪得無厭、縱容臣下,從「羨餘」、「月進」可見一斑。
——記其他雜役勒索:
貞元中要乳母,皆令選寺觀婢以充之……貞元末,五坊小兒張捕鳥雀於閭里……近之,輒曰:「汝驚供奉鳥雀!」痛毆之,出錢物求謝,乃去。
諸如此類的役外之役、巧取豪奪,弄得人心動盪,民不聊生。
《順宗實錄》的這些記載,準確而有力地從不同的側面揭露了唐德宗的腐朽統治。
此外,韓愈對陸贄、陽城等人在唐德宗時遭受權臣裴延齡的讒毀、排斥,表示憤慨和不平。他在《順宗實錄》中寫道:「德宗自貞元十年已後,不復有赦令,左降官雖有名德才望,以微過忤旨譴逐者,一去皆不復敘用。」順宗時重新起用一批左降官員,「至是人情大悅」,「而陸贄、陽城皆未聞追詔而卒於遷所,士君子惜之」[12]。他記述宗室、京兆尹李實專橫跋扈,聚斂成性;順宗時貶官通州長史,「至譴,市里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李)實由間道獲免」[13],反映了人民群眾對李實這種官員的痛恨。他還突出地記載了「永貞革新」的主要史實。韓愈雖然對王伾、王叔文等人並不表示同情,認為他們「朋黨喧譁,榮辱進退,生殺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度」[14],失敗是不可免的;但他對王叔文等革除德宗弊政以致「人情大悅」、「百姓相聚,歡呼大喜」[15]的反映,卻都據實直書。
《順宗實錄》在唐代的政治生活中,尤其是在唐代的官修史書的活動中,曾經掀起一陣軒然大波,「議者哄然不息」[16]。《舊唐書·韓愈傳》說:
時謂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時愈婿李漢、蔣系在顯位,諸公難之。而韋處厚竟別撰《順宗實錄》三卷。
這一段關於韓愈及其《順宗實錄》的文字,於事實、情理都存在著許多謬誤,且與《舊唐書》其他各處所記往往矛盾牴觸。這裡,至少有三個問題是需要加以澄清的[17]。
第一,關於「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的問題。
認為「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是造成《順宗實錄》「頗為當代所非」的原因,進而證明韓愈無「史筆」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舊唐書·路隨傳》記:「初,韓愈撰《順宗實錄》,說禁中事頗切直,內官惡之,往往於上前言其不實,累朝有詔改修。」這幾句話,說到了問題的癥結:「頗為當代所非」原來是「內官惡之」;所非的原因也並非「繁簡不當」,而是「說禁中事頗切直」。《新唐書·路隨傳》說:「初,韓愈撰《順宗實錄》,書禁中事為切直,宦豎不喜,訾其非實,帝詔隋刊正。」「宦豎不喜,訾其非實」,這把宦官曲意攻擊《順宗實錄》的真實情況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朱熹認為:「退之作史,詳略各有意『削去常事,著其繫於政者』,其褒善貶惡之旨明甚。」並認為《新唐書·路隨傳》所論「此言是也」[18]。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在著錄《順宗實錄》時,也都採用《新唐書·路隨傳》的說法[19]。這些,反映了宋人對韓愈撰《順宗實錄》而遭到非難的不平。
第二,關於《順宗實錄》的「改修」問題。
《舊唐書·韓愈傳》記:「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舊唐書·路隨傳》也說「累朝有詔改修」。然而,對韓愈所撰《順宗實錄》的「改修」,事實上只進行了一次。
《唐會要》記: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中書侍郎、監修國史路隨奉旨對《順宗實錄》「重加刊正,畢日聞奏」[20]。但《舊唐書·路隨傳》則記:大和七年(833年),路隨進《憲宗實錄》後,「文宗復令改正永貞時事」。這就把改修《順宗實錄》的時間推到大和七年以後去了。以上二說,後說當誤。據《舊唐書》卷十七下《文宗紀》、卷一百四十九《蔣乂傳》附《蔣系傳》、卷一百七十三《陳夷行傳》等各卷所主,路隨等奏進《憲宗實錄》,均在大和四年(830年)而非大和七年(833年)[21]。可見,路隨奉旨改修《順宗實錄》,應如《唐會要》所記,當在大和五年(831年)。
路隨在什麼情況下對《順宗實錄》進行改修,又是怎樣進行改修的?從路隨給唐文宗的一道奏章[22],可以看到以下幾個問題:一是唐文宗令路隨對《順宗實錄》進行改修的敕命下達後,朝廷大嘩,周居巢、王彥威、李固言、蘇景胤等人紛紛上疏,「具陳刊改非甚便宜」;而且「班行如此議論頗眾」,弄到了「庶僚競言」、「表章交奏」的地步。於是監國史路隨也擔心「果獲修成」,「終為時累」。《順宗實錄》在文宗朝廷上毀譽紛紛,引起這麼大的爭論,決不只是怎樣看待一部史書的問題,而是曲折地反映了唐代中期以來官僚集團與宦官集團的矛盾和鬥爭。二是路隨在上疏中指出:「韓愈所書,亦非己出,元和之後,已是相循。」說明韓愈所撰《順宗實錄》不僅曾經得到唐憲宗的認可,而且在元和年間已相循抄錄,廣為流傳了[23],這個事實,與《舊唐書·韓愈傳》所說《順宗實錄》「頗為當代所非」不相符合。隨意改修史書,何能取信後人?這個意思,路隨在上疏中雖未明說,但字裡行間,還是不難看出來的。可見,圍繞著改修《順宗實錄》的爭論,也反映了史學上直書與曲筆兩種史學傳統的鬥爭。三是由於上述兩個原因,路隨只好請求唐文宗對改修《順宗實錄》做出具體指示,這是他不得已採取的一個折中辦法。唐文宗最後指示說:「其實錄中所書德宗、順宗朝禁中事,尋訪根柢,蓋起謬傳,諒非信史。宜令史官詳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24]唐文宗所說的「德宗、順宗朝禁中事」原是「謬傳」,應予以「刊去」,這就清楚地表明了韓愈《順宗實錄》為「當代所非」的具體內容和本質所在。
今存《順宗實錄》,由於只「改正」德宗、順宗朝禁中事,「其他不要更修」,故大體上還保存著韓愈所撰原本的面貌。《新唐書》說:「自韓愈為《順宗實錄》。議者哄然不息,卒竄定無完篇,乃知為史者亦難言之。」[25]這話對韓愈及其所撰《順宗實錄》頗抱同情之感,但說「卒竄定無完篇」,是過分誇大了。
第三,關於「韋處厚別撰《順宗實錄》三卷」的問題。
韋處厚撰《順宗實錄》三卷,如韓愈的《進〈順宗皇帝實錄〉表狀》所說,分明是在韓愈撰《順宗實錄》之前,因其「未周悉」,監修李吉甫乃命韓愈「重修」。韓愈「重修」《順宗實錄》始於元和八年(813年)[26]。准此,韋處厚撰《順宗實錄》(亦稱《先帝實錄》)三卷,當在憲宗元和六年(811年)之前。而《舊唐書·韓愈傳》記此事於韓愈撰成《順宗實錄》之後,即憲宗元和十年(815年)之後,確係誤記。這個訛誤,客觀上也起了貶低韓愈及其所撰《順宗實錄》的作用,故不能不予以澄清。
韓愈修撰的《順宗實錄》同唐代歷朝實錄一樣,成為五代與兩宋人們研究唐代歷史的極其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而由於兩宋以後,唐代實錄多已亡佚,後之治史者得以通過《順宗實錄》大體了解唐代實錄的一般情況。這當然不能不歸功於韓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