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地方史和民族史撰述
2024-08-15 17:20:20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地方史撰述
中國史學上關於地方史志的撰述起源很早,至遲在兩漢時已有了很多撰述。班固撰《漢書·地理志》時,就曾經使用過當時地方志的材料[56]。魏晉南北朝時,地方史志的撰述有了很大的發展。劉知幾《史通·雜述》論郡書說:「汝、潁奇士,江、漢英靈,人物所生,載光郡國。故鄉人學者,編而記之。」又論地理書說:「九州土宇,萬國山川,物產殊宜,風化異俗,如各志其本國,足以明此一方。」前者以人物為主,側重記社會;後者以地理為主,側重記自然、風俗。它們的共同點是記一方之史。《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自《蜀文翁學堂像題記》以上,大多屬於劉知幾說的郡書;地理類著錄諸書,比劉知幾說的地理書要廣泛得多。
今存《華陽國志》是這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史著述。《隋書·經籍志》史部把它列入「霸史」類,《史通·雜述》把它歸於地理書。其實,它兼記一方的歷史、地理、人物,涉及民族、風俗、物產,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地方史。「華陽」之名取自《禹貢》說的「華陽黑水惟梁州」,《華陽國志》因所記為《禹貢》九州之一梁州地區的歷史,故采古義而名之。著者常璩,字道將,生卒年不詳。他出生於晉蜀郡江原(今四川崇州市),成漢李勢時官散騎常侍,掌著作;入晉,為桓溫參軍。據今人考證,常璩撰成《華陽國志》,當在東晉穆帝永和四年(348年)至永和十年(354年)之間[57]。《隋書·經籍志》史部「霸史」類還著錄有他的《漢之書》十卷,當撰於成漢時期,入晉秘閣後改稱《蜀李書》,亦作《蜀書》。
《華陽國志》十二卷:卷一至卷四,是《巴志》、《漢中志》、《蜀志》、《南中志》,記梁、益、寧三州的歷史概況,以地理建置、自然狀況為中心,詳述各州郡的山川、交通、風土、物產、民俗、族姓、吏治、文化以及同秦漢、三國、兩晉歷代皇朝的密切關係。每卷之下都有「總敘」,然後分敘各郡,總共為三十三郡。卷五至卷九,分別是《公孫述劉二牧志》,記公孫述、劉焉、劉璋事;《劉先主志》、《劉後主志》,記劉備、劉禪事;《大同志》,記三州在西晉時期的史事,起於魏之破蜀,迄於晉愍帝建興元年(313年)三州大部為李雄所據;《李特雄期壽勢志》,記「李氏自起事至亡」,六世四十二年史事,迄於晉穆帝永和三年(347年)。這幾卷,是關於三州自東漢末年至東晉初年的編年史;用漢、蜀漢、兩晉紀年而黜李氏紀年,僅記其建元、改元事。卷十(上、中、下)至卷十一,是《先賢士女總贊》(上、中、下)和《後賢志》,前者記蜀郡、巴郡、廣漢、犍為、漢中、梓潼諸士女三百餘人,皆晉以前人物,後者記兩晉時期三州人物二十人。卷十二是《序志並士女目錄》。《目錄》所收凡四百零一人,其中有大約三分之一不見於卷十和卷十一所記;《序志》略仿《史記·太史公自序》和《漢書·敘傳》,闡述了撰述旨趣、所據文獻和各卷目錄提要,但未敘述著者本人家世,這可能跟他先事李氏、後為晉臣的經歷有關。
《華陽國志》在編撰上有自成體系的格局,它把三州地區的歷史面貌、政治變遷、不同時期的人物傳記由遠而近、由廣而微地編纂成一書,集中記述了東晉初年以前梁、益、寧三州(包括今四川、雲南、貴州三省以及甘肅、陝西、湖北三省部分地區)的歷史,堪為這個時期地方史撰述中的傑作。常璩撰《華陽國志》的旨趣,既有史學上的考慮,也有政治上的考慮。他在《序志》中開宗明義說:「巴、蜀厥初開國,載在書籍,或因文緯,或見史記,久遠隱沒,實多疏略。」他稱道陳壽撰的《益部耆舊傳》,但認為它「三州土地,不復悉載」。又說《漢書·地理志》「頗言山水」,但「歷代轉久,郡縣分建,地名改易,於以居然辨物知方,猶未詳備」。又說「李氏據蜀,兵連戰結,三州傾墜,生民殲盡」,「桑梓之域,曠為長野」,「懼益遐棄,城陴靡聞」,擔心家鄉的歷史遭到湮沒的命運。他說自己是「方資腐帛於顛牆之下,求餘光於灰塵之中,劘滅者多。故雖有所闕,猶愈於遺忘焉」。這些,都是從史學上著眼的。從政治上考慮,他是要以本書證明:「夫恃險憑危,不階歷數,而能傳國垂世,所未有也。故公孫、劉氏以敗於前,而諸李踵之覆亡於後。天人之際,存亡之術,可以為永鑒也。」因此,他撰本書的目的是「所以防狂狡,杜奸萌,以崇《春秋》貶絕之道也;而顯賢能,著治亂,亦以為獎勸也」。總之,濃郁的桑梓情感和明確的政治借鑑交織成他的撰述旨趣。
常璩撰《華陽國志》有三個方面的資料來源:一是皇朝史,如《漢書》、《東觀漢記》、《漢紀》、《三國志》;二是有關巴、蜀、南中的地方史志,如譙周《三巴記》、陳壽《益部耆舊傳》、魏宏《南中八郡志》等;三是作者本人考察搜集的資料,其中當包括他撰寫《漢之書》(《蜀李書》)時所積累的資料。此外,他也參考了《史記》和先秦文獻。《華陽國志》在編撰體例上受《史記》、《漢書》影響最大:前四卷脫胎於《漢書·地理志》,但在局部敘述上要比前者來得豐富;中間五卷,仿照《史》、《漢》本紀和荀悅《漢紀》;「先賢」、「後賢」敘人物,形同紀傳體史書的列傳,「先賢」贊語效法《漢書》的「贊曰」;末卷,《序志》已如上述,《士女目錄》可能是受到《漢書·古今人表》的啟發。這反映出常璩在歷史編撰上的良好修養。常璩在歷史觀上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批評世俗流傳的「蜀王蠶叢之間周回三千歲」的謬說,指出:「太素資始,有生必死;死,終物也。自古以來,未聞死者能更生當世;或遇有之,則為怪異,子所不言,況能為帝王乎?」這是多麼明朗的唯物思想和無神論傾向!但他接著又說:「帝王者統天理物,必居土中,德膺命運」,「天命不可以詐詭而邀,神器不可以僥倖而取也」[58]。這雖是對於割據稱雄者的批評,但他卻是以「天命」作武器,就顯得蒼白無力了。《華陽國志》各卷都有後論,稱為「撰曰」,雕琢字句而內容空泛,反映出常璩在歷史思想上的貧乏。劉知幾稱讚它「詳審」而能「傳諸不朽,見美來裔」[59],指出了《華陽國志》在歷史編撰上的成就。隋唐以下,史家修史,多有參據,也足以證明它在史學上的價值。
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的地方史很多,但存者寥寥,且又真偽難辨,殘缺不全,唯《華陽國志》歷一千六百餘年獨放異彩,使今人閱後可以想見中國古代西南地區文明發展的進程。同地方史撰述發展相關聯的,是民族史撰述的發展。中國史學上關於民族史撰述的專篇,始於司馬遷的《史記》,它把環繞中原的民族,儘可能地描繪出一幅極為廣闊而又井然有序的畫卷。它寫了《匈奴列傳》、《南越尉佗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按地區分別寫出北方、南方、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的民族歷史。把這六個專篇合起來,可以說是一部相當完整的民族史,其中有些記載是超越當時和今日國境範圍的[60]。這在民族史撰述上具有開創的意義。其後,《漢書》、《東觀漢記》、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華嶠《漢後書》、陳壽《三國志》都有記述民族史的專篇,隨著民族內部和民族之間的重新組合,專篇內容也不斷有所變化。范曄《後漢書》比較晚出,它在繼承、綜合前史的基礎上,寫出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正史」撰述中最有分量的民族史專篇,可以同《史記》、《漢書》的有關專篇相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