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唐代史家的典制體通史和文征體通史撰述
2024-08-15 17:20:12
作者: 瞿林東著
在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中,杜佑《通典》是典制體通史,裴潾《通選》是文征體通史。《通典》是現存典制體史書中影響極大、價值很高的書,《通選》今已不存。
杜佑(735—812年)約二十歲開始做官,在地方和朝廷任過許多職務,以擔任淮南節度使的時間最長,晚年出任宰相,歷德、順、憲三朝,在仕途上度過近六十個年頭。《通典》一書,始撰於唐代宗大曆之初(766年),成書於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年),前後用了三十六年的時間。全書二百卷,分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九門;每門之下又分子目,子目之下列有細目;上限始於黃帝,下限止於唐玄宗天寶末年及肅宗、代宗年間,有的史事截止於成書前數年,可謂體大思精、繁而有要。《通典》代表了唐代史學的最高成就。
關於《通典》一書的方法和旨趣,我已另作專文論述[34],此不贅述。這裡,我想對有關《通典》一書之淵源的傳統看法提出一點辯難,為的是要獲得對於這部典制體通史的比較接近正確的認識。關於這書,《舊唐書·杜佑傳》是這樣說的:
(杜佑)性嗜學,該涉古今,以富國安人(民)之術為己任。初,開元末,劉秩采經史百家之言,取《周禮》六官所職,撰分門書三十五卷,號曰《政典》。大為時賢稱賞,房琯以為才過劉更生。佑得其書,尋味厥旨,以為條目未盡,因而廣之,加以《開元禮樂》,書成二百卷,號曰《通典》,貞元十七年,自淮南使人詣闕獻之。
《新唐書·杜佑傳》所記與此略同。這裡的記載,有些地方是很值得懷疑的。
第一,劉秩《政典》果真有這麼大的社會影響嗎?《新唐書·劉子玄傳》附《劉秩傳》卻有另外一種說法:「安祿山反,哥舒翰守潼關,楊國忠欲壓其兵,(劉)秩上言:『(哥舒)翰兵天下成敗所系,不可忽。』房見其書,以比劉更生。」這裡說的「房見其書,以比劉更生」,從劉秩與房琯的關係來看,從《漢書·劉向傳》所記劉向(更生)行事來看,也證明後一種說法是符合事實的,而前一種說法是失實的[35]。可見,兩《唐書·杜佑傳》所記房琯讚揚《政典》的話原是張冠李戴;既如此,所謂《政典》「大為時賢稱賞」云云,當然也就很值得懷疑了。
第二,杜佑果真是「得其書,尋味厥旨,以為條目未盡,因而廣之」嗎?我認為這個說法也是很可疑的。杜佑是一個「始終言行,無所玷缺」[36]、「為人平易遜順,與物不違忤,人皆愛重之」[37]的人,這雖然不免有所誇張,但畢竟反映了他的為人。如果《通典》與《政典》真有這種淵源關係,他是不會在《通典》自序或《進〈通典〉表》中隻字不提的,此其一。其二,對《通典》一書「頗詳旨趣」的李翰,在《通典》序中也是隻字未提及《政典》。而他在《序》中說的這一段話,則是意味深長的:「翰嘗有斯志,約乎舊史;圖之不早,竟為善述者所先。故頗詳旨趣,而為之序,庶將來君子知吾道之不誣也。」他這裡強調的恰是《通典》的「約乎舊史」,又與《政典》何涉?!
第三,《通典》究竟是以《政典》為「藍本」,還是以歷代正史書志為淵源?由於新、舊《唐書·杜佑傳》在上述兩個問題記載上的失實,造成謬種流傳,使《通典》及其作者蒙受不白之冤。其中,最典型者莫過於清代考據學者王鳴盛的論點。他認為:《通典》「既以劉秩書為藍本,乃自序中隻字不及;復襲取官書,攘為己有。以保之事力,撰集非難,而又取之他人者若是之多,則此書之成,亦可雲易也」[38]。從上面的討論中,已可看出王鳴盛這個論點的大謬不然。我認為:《政典》「取《周禮》六官所職」進行撰述,是一部講職官的書;而《通典》則「采五經群史,上自黃帝至於有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議論,靡不條載,附之於事,如人支脈,散綴於體」[39],是一部廣泛地講典章制度的書,它們在淵源上和內容上的歧異昭然若揭。事實上,《通典》的真正淵源不在《政典》,而在歷代正史之書志。梁啓超在講到紀傳體史書中的書志發展時說:「於是乎有統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自成一創作以應此要求者,則唐杜佑之《通典》也。……此實史志著作之一進化也。」[40]梁啓超從歷史編纂學的觀點說明《通典》跟史志的淵源關係,說明杜佑是順應了「會通古今、觀其沿革」,「統括史志」這一「通」的史學發展潮流,其所持論點是正確的。可惜,梁啓超的論點並未引起廣泛的注意,以致在新近發表的一些著作中,尚有沿襲新、舊《唐書》之《杜佑傳》的舊有論點的。
現在來說裴潾編撰的《大和通選》。裴潾,兩《唐書》有傳。他是德宗至文宗年間人。憲宗時為諫官,後來做到起居舍人,因上疏反對憲宗酷信神仙、濫服奇藥而被貶。穆宗時,做到考功吏部二郎中。敬宗時,任給事中。文宗時期,官至刑部侍郎、兵部侍郎。在仕途上,裴潾「以道義自處,事上盡心,尤嫉朋黨,故不為權幸所知」[41],說明他是一個為人正直的人。
《大和通選》三十卷,《新唐書·藝文志四·總集類》有著錄。這書是裴潾在文宗大和七年(833年)編集的。史載:
(大和)七年,遷左散騎常侍,充集賢殿學士。集歷代文章,續梁昭明太子《文選》,成三十卷,目曰《大和通選》,並音義、目錄一卷,上之。當時文士,非素與潾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選,時論咸薄之。[42]
據此可知,《大和通選》是一部類似《昭明文選》的著作,是為續《昭明文選》而編集的。按通常的看法,這書本是文章彙編,並非歷史著作。但是,文章也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同樣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歷史文獻,此即章學誠所謂「以詞章存文獻」[43],亦如他在地方志中所創立的「文征」一門。《大和通選》雖已佚,但我們今天讀《文選》,讀《唐文粹》、《宋文鑒》,讀《元文類》、《明文衡》、《清文匯》等書,從中得到對於歷代社會風貌的認識,亦可想見《大和通選》的這種作用和意義。因此,章學誠把《大和通選》作為「通史家風」的一種表現形式來看待[44]。我們把章學誠提倡的這種表現形式稱作「文征體」,而《大和通選》則可以看作是文征體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