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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隋書》的歷史思想

2024-08-15 17:19:20 作者: 瞿林東著

  《隋書》史論的價值,一方面表現為對歷史有深刻的見解,另一方面表現為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同時,《隋書》史論還頗具當時統治者言論的一些特色。這是因為:第一,唐朝的封建統一政權是隋朝封建統一政權的直接繼承和發展,沒有隋朝,就沒有唐朝。因此,唐初統治者對隋朝的統一大業,是極為推崇的,稱讚隋文帝順乎潮流,「乘茲機運,遂遷周鼎」,「劬勞日昃,經營四方」,致使「金陵失險」、「單于款塞」,出現了「《職方》所載,併入疆理,《禹貢》所圖,咸受正朔」[56]的統一局面,對隋文帝在統一事業中的作用給予很高的評價。第二,唐初統治者對於隋朝初年的政治,也是異常欽慕的,認為:隋文帝時,「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咸暨,尉候無警。於是躬節儉,平徭賦,倉廩實,法令行,君子咸樂其生,小人各安其業,強無陵弱,眾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歡娛。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宇之內晏如也。考之前王,足以參蹤盛烈」[57]。第三,一個「甲兵強盛」、「風行萬里」的隋皇朝,為何在很短的時間內,竟然「率土分崩」、「子孫殄滅」了呢?這樣觸目驚心的現實,不能不引起唐初統治者的警惕和深思。可見,撰述隋朝歷史,對於唐朝統治者來說,有著切身的利害關係,有許多引為鑑戒的歷史經驗教訓。

  貞觀三年(629年),唐太宗李世民乃令「秘書監魏徵修隋史」[58],魏徵就做了《隋書》的主編。《舊唐書》卷七十一《魏徵傳》記:「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務從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可見,魏徵不僅主編《隋書》,而且還撰寫了《隋書》的序、論[59]。

  

  魏徵是唐初著名的政治家之一。他與唐太宗在政治上有密切關係,是唐太宗統治集團的主要謀劃人物和決策人物之一。《隋書》史論,不僅反映了以魏徵為代表的一批諫官、元臣的思想,而且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唐太宗統治集團的政治思想和歷史觀點。

  因此,考察《隋書》史論所提出的一些主張、觀點和理論,可以揭示唐朝統治集團,特別是唐初統治集團的政治思想和歷史觀點,進而可以說明史學發展與歷史發展的關係。

  論點之一:「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這是《隋書》史論對於隋朝歷史經驗教訓的最重要的概括。

  唐繼隋而起。隋何以亡,唐何以興?對於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猶如西漢初年陸賈受劉邦之命作《新語》一樣[60],成為《隋書》史論極為重視的中心問題。

  《隋書》史論的作者注意從變化的觀點來分析歷史現象,認為隋朝「衰怠」、「亂亡」的原因,「所由來遠矣,非一朝一夕」[61],而著重分析了隋亡「成於煬帝」的種種政治原因,指出:隋煬帝「負其富強之資,思逞無厭之欲,狹殷、周之制度,尚秦、漢之規摹。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內懷險躁,外示凝簡,盛冠服以飾其奸,除諫官以掩其過。淫荒無度,法令滋章,教絕四維,刑參五虐,鋤誅骨肉,屠剿忠良,受賞者莫見其功,為戮者不知其罪。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里,徵稅百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條以擾之,嚴刑峻法以臨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內騷然,無聊生矣」[62]。這一段評論,把隋煬帝統治時期驕橫殘暴的政治揭示得極為深刻。聯繫到隋煬帝嚴刑峻法、窮兵黷武、營造無日、巡幸不止等做法,這個評論基本是符合歷史事實的。其中有些見解,如說隋煬帝「淫荒無度,法令滋章」,「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等,就是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也不失為正確的論斷。這些議論,是接觸到隋朝滅亡的根本問題了。

  《隋書》史論除了以隋朝自身的歷史作比較外,還進而把隋朝的歷史與秦朝的歷史作了比較,並得出這樣的結論:「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始皇併吞六國,高祖統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煬帝肆行猜毒,皆禍起於群盜,而身殞於匹夫。原始要終,若合符契矣。」[65]《隋書》史論的作者在此明確指出:隋亡和秦亡一樣,都是被「群盜」所推翻。這就是全部問題的癥結所在。可見,他希望唐朝統治者要記取隋亡的教訓。

  此外,《隋書》史論還從經濟上探討了隋朝滅亡的原因,指出:「取之以道,用之有節,故能養百官之政,勖戰士之功,救天災,服方外,治國安人之大經也。」這可以說是《隋書》史論撰者根本的經濟原則。其具體主張是:「不奪其時,不窮其力,輕其征,薄其賦,此五帝三皇不易之教也。」相反,「若使之不以道,斂之如不及,財盡則怨,力盡則叛」。

  《隋書》史論分析了隋朝末年由於勞役、兵役過重,造成了生產力的巨大破壞,以致出現了「……比屋良家之子,多赴於邊陲,分離哭泣之聲,連響於州縣。老弱耕稼,不足以救飢餒,婦工紡績,不足以贍資裝」的悲慘局面,加之「租賦之外,一切征斂,趣以周備,不顧元元,吏因割剝,盜其太半」,終於弄得全國各地「盜賊充斥」,故而「隋氏之亡,亦由於此」。於是《隋書》史論總結出這樣的歷史經驗:「富而教之,仁義以之興,貧而為盜,刑罰不能止。」[66]這些議論,從政治觀點來看,無疑是為了鞏固唐皇朝的統治,從歷史觀點來看,則比較明確地認識到社會生產的發展與破壞,對於政權的興盛和衰亡有著直接的關係。唐初統治集團比較注重發展生產、穩定統治秩序,其思想基礎就在於此。

  論點之二:倡導「所居而化,所去見思」。這是《隋書》史論竭力提倡的一種吏治和統治秩序。《隋書》史論認為,要避免重蹈秦、隋之亡的覆轍,還必須對各級封建官吏提出「立身從政」的嚴格要求,從而建立起一種比較穩定的統治秩序。

  魏徵在《隋書》史論中,突出地宣揚「循吏」的作用,認為:「古之善牧人者,養之以仁,使之以義,教之以禮,隨其所便而處之,因其所欲而與之,從其所好而勸之。」這就是所謂「化人」的辦法;做到這些,就能統治人民,管理政務,天下安定。他還認為:「有無能之吏,無不可化之人」[67],主張通過教化來達到統治人民的目的。他的這個思想,頗像是道家思想的延續,又如同漢初黃老學說的翻版。其實,這種思想恰恰是唐初歷史條件的合乎規律的反映。處在隋末動亂後的唐初社會,猶如處在秦末動亂後的漢初社會一樣,當務之急是要穩定統治秩序,「教化」之說,主張「化人」,這都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魏徵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比其他人更加面對現實,因而也就更清晰地洞察了當時的社會。魏徵激烈地抨擊隋煬帝的種種暴政,稱讚循吏梁彥光等人「立嚴察之朝,屬昏狂之主,執心平允,終行仁恕,餘風遺愛,沒而不忘,寬惠之音,足以傳於來葉」[68],給予他們極高的評價。他尤其讚揚梁彥光等人「內懷直道,至誠待物,故得所居而化,所去見思」。一個官吏,做到居官實行教化,離任被人思念,十分不易。魏徵的評論,不無誇大之嫌。至於他提出的「化人」的辦法和標準,在封建社會裡也是不可能完全付諸實行的。魏徵曾說:「古語云:善為水者,引之使平,善化人者,撫之使靜,水平則無損於堤防,人靜則不犯於憲章。」[69]魏徵借評論歷史,既提出了一個理想的統治秩序和政治環境,同時也對各級官吏提出了「立身從政」的嚴格要求。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沒有後者,便沒有前者;為了實現前者,必然要求後者。這在唐初的政治生活中,當然是很重要的課題。一個新建的皇朝,怎樣才能鞏固自己的統治?為了達到鞏固統治的目的,應當採取什麼樣的統治方略?這不能不成為唐初統治集團十分關注並亟待解決的問題。

  魏徵在表彰循吏的同時,在《隋書》史論中還對那些庸俗、貪婪、無能的官吏給予有力鞭笞。譬如:他嘲笑李穆,說李穆先事周,後事隋,「見機而動」,既無「貞烈」,亦無「忠信」,而其子孫「特為隆重」,這是「得之非道,可不戒歟」[70]!他抨擊劉昉、鄭譯「慮難求全,偷安懷祿」,事周「靡忠貞之節」,奉隋「愧竭命之誠」,而又祈望「不陷刑辟,保貴全生,難矣」[71]。他鄙薄宇文述、郭衍之輩「以水濟水,如脂如韋,便辟足恭,柔顏取悅。君所謂可,亦曰可焉,君所謂不,亦曰不焉。無所是非,不能輕重,默默苟容,偷安高位,甘素餐之責,受彼己之譏。此固君子所不為,亦丘明之深恥也」[72]。他蔑視衛玄,說他「西京居守政以賄成,鄙哉鄙哉,夫何足數」[73]!在魏徵看來,這些人,既不是君主的忠良之臣,又不配充當教化百姓的「父母官」,而是一些貪生怕死、只懂得牟取私利的小人和敗類。這同那些「所居而化,所去見思」的循吏們比起來,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魏徵在《酷吏傳》後論中,甚至發出這樣的警告:「後來之士,立身從政,縱不能為子高門以待封,其可令母掃墓而望喪乎!」他在宇文化及等傳的後論中又說:「梟獐凶魁,相尋菹戮,蛇琢醜類,繼鷺誅夷,快忠義於當年,垂炯戒於來葉。嗚呼,為人臣者可不殷鑑哉!可不殷鑑哉!」[74]顯然,魏徵之所以要對這些人奮筆怒斥,大加撻伐,有著兩個目的:一是提醒唐朝統治集團,絕不可依靠這班人來治理國家,統治人民;二是告誡唐朝各級官吏,要以這些人為鑑戒,從中汲取教訓。

  論點之三:充分肯定「有隋多士」的歷史作用。《隋書》史論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時候,提出了這樣一個見解:「大廈雲構,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長短殊用,大小異宜,楶梲棟樑,莫可棄也。」這種見解,從歷史觀點來說,它注意到了眾人的智慧和力量以及各種人才的作用。比之於把歷史事件的發生、發展完全歸於一人一謀的論點,是很大的進步。從政治目的來看,《隋書》史論的撰者正是通過肯定「有隋多士」來肯定一大批唐代的開國元臣、宿將,進而希望唐代統治者繼續廣開賢路,選拔人才。

  基於上述觀點,魏徵在《隋書》史論中稱道李諤等人各有所長,「皆廊廟之榱桷,亦北辰之眾星」[75],充分肯定他們各自在某個方面的專長和作用。魏徵誇獎李德林「幼有操尚,學富才優,譽重鄴中,聲飛關右。王基締構,協贊謀猷,羽檄交馳,絲綸間發,文誥之美,時無與二」[76]。高度評價了李德林的才華出眾及其在隋皇朝建立過程中的作用。魏徵突出地表彰了隋朝在南下滅陳、統一全國的事業中的將領,指出:「賀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長策,韓擒奮發,賈餘勇以爭先,勢甚疾雷,鋒逾駭電。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77]讚嘆他們在這歷史性的事件中所發揮的極不平凡的作用,等等。總之,魏徵認為,一個強大的、統一的隋皇朝的建立,本是各種各樣人才發揮作用的結果,並非「一士之略」所能成功的。由於他們在歷史上都做出過貢獻,因而他們的事跡將「留於台閣」,不可磨滅,並不因為隋朝的滅亡,而使這些「北辰之眾星」失去光輝。魏徵能夠用這種觀點去評價前朝的歷史人物,的確是十分難得的。

  此外,《隋書》史論在評價歷史人物時,還注意到客觀環境對人們的影響和作用。譬如,《隋書》史論在評論李圓通、來護兒等人時指出:「圓通、護兒之輩,定和、鐵杖之倫,皆一時之壯士,困於貧賤。當其鬱抑未遇,亦安知其有鴻鵠之志哉!終能振拔污泥之中,騰躍風雲之上,符馬革之願,快生平之心,非遇其時,焉能至於此也!」[78]這就是說,傑出人物的出現,除了自身的條件(如「皆一時之壯士」)而外,還必須具備一定的客觀條件(如「遇其時」)。這同有的史家宣揚的「英雄造時勢」的認識比較起來,是大大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魏徵提出的「大廈雲構,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的認識,反映了他的歷史思想和政治觀點的一個重要的側面。這個認識,不僅符合隋皇朝建立過程中的基本歷史事實,而且對於剛剛建立起來的唐皇朝來說,則具有更為直接的現實意義。首先,他希望鞏固唐代開國元臣的地位,充分肯定他們的歷史功績。唐太宗以凌煙閣為名臣圖形,應當說就是基於與魏徵相同的認識。其次,他認為「守成」是比「創業」更為艱難的事業[79],因而希望唐朝統治者能夠招納更多的人才,為鞏固唐皇朝的統治服務。唐太宗批評封德彝認為當代「未有奇才」的錯誤認識是「誣一世之人」,正反映了唐太宗求賢的渴望和真誠。於此,我們進一步看到:魏徵的這個認識,固然是他的歷史觀點、政治思想的表露,同時也是唐初統治集團的意志的反映。大氣磅礴、盛極一時的「貞觀之治」的興旺局面,歸根到底是當時各族人民創造出來的。但是,這同唐初統治集團的歷史觀點、政治思想,以及在此基礎上制定的種種政策和方略,其中包括對各方面人才的選拔和任用,是有密切關係的。

  以上所論,並未包括《隋書》史論的全部問題。然而,僅就這幾個方面的問題來看,魏徵在《隋書》史論中反映出來的歷史觀點,在中國史學史上,尤其在歷代皇朝的官修史書中,確實具有獨到的見解和突出的成就。

  《隋書》史論不僅在當時的政治生活和史學發展中產生了積極的作用,而且也深刻地影響著後世史學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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