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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後漢書》史論的境界

2024-08-14 17:53:33 作者: 瞿林東著

  范曄對於自己所作的史論,十分自信。他自我評價說:

  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贊於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

  他還認為:「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68]一個史家,如此坦率而又如此自負地來評論自己的史論,在中國史學上實屬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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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曄這裡提到的幾個問題是值得注意的。一是范曄在史學上明確地提出「著述及評論」這樣的概念,把「著述」與「評論」並列地提出來,這是第一次,顯示出他對於「評論」的重視。二是作為皇朝史來說,《漢書》在當時「最有高名」,影響甚大,范曄著史撰論,都以其為參照,為「比方」。三是賈誼的《過秦論》是范曄心目中史論的典範,故以其自況。

  近年來,關於范曄史論的研究,屢有論文面世[69],讀者可做參考。本書所論,或有異同,祈望讀者和同好予以指正。

  對於范曄的這種自我評價,後人有種種看法。第一種看法是嘲笑。宋人洪邁評論說:「……曄之高自誇詡如此。至以謂過班固,固豈可過哉?曄所著序論,了無可取,列傳如鄧禹、竇融、馬援、班超、郭泰諸篇者,蓋亦有數也,人苦不自知,可發千載一笑。」[70]

  第二種看法是寬容。宋人葉適認為:「范曄類次齊整,用律精深,但見識有限,體致局弱,為可恨耳。其序論欲於班固之上增華積靡,縷貼綺繡以就篇帙,而自謂『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蓋宋、齊以來文字,自應如此,不足怪也。」[71]儘管葉適認為范曄「見識有限」,但對范曄所撰的序論、贊語及自我評價,都視為當時文風所致,不應引為以怪。

  第三種看法是以稱讚為主要傾向,而持這種看法的人較多,由此可以證明範曄對於自己在《後漢書》中所撰寫的「評論」的評論,大致是中肯的。

  首先,從流傳和影響來看。范曄的史論在南朝就有很大的影響。梁朝蕭統所編《文選》,第四十九卷共輯選史論九首,其中班固一首,干寶二首,范曄四首(即《皇后紀》論、二十八將論、《宦者傳》論、《逸民傳》論),沈約二首;贊語四首,其中班固三首,范曄一首(即《光武紀》贊)。范曄的史論被選入的最多,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它的評價。據《隋書·經籍志二》著錄,有范曄《後漢書贊論》四卷;《舊唐書·經籍志上》著錄,有范曄《後漢書論贊》五卷,《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同此。可見,自南朝至北宋,范曄史論始終受到人們的重視。

  其次,從對范曄史論的整體評價來看。一般地說,劉知幾是不贊成史家撰寫史論的;而在諸家史論當中,最為推重班固,說他「辭惟溫雅,理多愜當,其尤美者,有典誥之風,翩翩奕奕,良可詠也」。而班固以下,「必擇其善者,則干寶、范曄、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約、臧榮緒、蕭子顯抑其次也,孫安國都無足采,習鑿齒時有可觀」[72]。在劉知幾看來,班固以下,當首推干寶、范曄等人了。清人王鳴盛從范曄史論的精神境界著眼做總的評價,他認為:

  《班彪、固父子傳》論云:「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於聖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此雖華嶠之辭,而蔚宗取之,故蔚宗遂力矯班氏之失。如《黨錮》、《獨行》、《逸民》等傳,正所以表死節,褒正直,而敘殺身成仁之為美也。而諸列傳中,亦往往見重仁義、貴守節之意。善讀書者當自知之,並可以想見蔚宗之為人。[73]

  王鳴盛這一段話所作的結論,是從范曄對班彪、班固父子對司馬遷《史記》之批評中引申出來的;也可以說,是從《史記》、《漢書》、《後漢書》的比較中所得到的認識。王鳴盛不僅贊同范曄對班氏父子的批評,而且明確地肯定了《後漢書》史論的精神境界。這裡涉及的史家,有司馬遷、班彪、班固、華嶠、范曄,以及王鳴盛本人,頗值得人們反覆比較和思考。

  關於這一點,在王鳴盛之前,顧炎武論兩漢風俗時,曾有所涉及,可與王鳴盛之論相互印證,顧炎武指出:

  漢自孝武表章《六經》之後,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於天下。光武有鑑於此,故尊崇節義,敦厲名實,所舉用者,莫非經明行修之人,而風俗為之一變。至其末造,朝政昏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捨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故范曄之論,以為「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原註:《儒林傳》論)。「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原註:《左雄傳》論)。可謂知言者矣。[74]

  從顧炎武所論中可以獲得這樣的認識,即認為范曄史論的精神境界,是有切實的社會歷史根據的,並不只是反映他的思想傾向與「為人」操守。

  清人趙翼也是推崇范曄史論的,他舉例說:

  又其論和熹後終身稱制之非,而後崩後則朝政日亂,以見後之能理國。論隗囂謂其晚節失計,不肯臣漢,而能得人死力,則亦必有過人者。論李通雖為光武佐命,而其初信讖記之言起兵,致其父及家族皆為王莽所誅,亦不可謂智。此皆立論持平,褒貶允當,足見蔚宗之有學有識,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75]

  趙翼是精於考史又擅長史學批評的史家,他所舉的這幾個例子,都是極容易引起歧異認識的人物;因此,用范曄對這幾個人所做的評論來說明範曄史論的面貌,當是有說服力的。趙翼最後所做的「立論持平,褒貶允當」、「有學有識」的結論,應該說是很高的評價。

  范曄史論之所以受到重視,除上述顧炎武、王鳴盛、趙翼分別說到的有關因素外,還有哪些原因呢?通觀王鳴盛所舉諸論,對范曄史論大致可概括為三個特點,一是評論平允,二是推明忠義,三是致意風俗。

  關於評論平允。王鳴盛在「鄧禹論」條下引《後漢書·鄧禹傳》後論並對此發表評論說:

  「論曰:鄧公功雖不遂,道亦宏矣!及威損栒邑,兵散宜陽,褫龍章於終朝,就侯服以卒歲,榮悴交而下無二色,進退用而上無猜情,君臣之美,後世莫窺其間」云云。蔚宗此論,不甚貶禹,而亦深許光武,最為平允。袁宏《後漢紀》第七卷為禹論,乃深責光武,以為功高不賞,反覆為禹惋惜、呼冤。愚謂禹粗定長安,旋為赤眉所敗,廢然而返,功頹業喪,雖歸大司徒印,仍封侯食邑,及中元元年復行司徒事,為幸多矣。宏此論殊不平。[76]

  王鳴盛認為范曄對鄧禹及光武的評論「最為平允」,是有幾個方面的因素作為根據的。第一個因素,是從鄧禹同光武的關係來看,他同意范曄的認識。第二個因素,是從鄧禹的全部宦途來看。第三個因素,是從范曄史論同袁宏史論的比較來看。這末了一點很值得注意。《後漢紀》先於《後漢書》成書,但范曄並不受前者史論的局限,而是獨立地提出自己的見解。正是從范、袁二人史論的比較中,王鳴盛得到了「平允」與「不平」的兩種結論。王鳴盛關於「平允」的結論,還見於他對「馬蔡論贊」的評價,他寫道:「《馬融》、《蔡邕傳》各為一卷,而論分贊合,變例也。馬論雖貶之實惜之,反覆有味,蔡論則全是申雪矣;贊亦抑馬揚蔡,平允而意致深長。」[77]此處所論,不僅是「平允」,還加上了「反覆有味」、「意致深長」,史論要達到這一意境,可謂難矣。

  關於推明忠義。如上文所說,王鳴盛對於范曄史論的精神境界尤為稱頌,其《陳蕃傳》後論,便是突出一例。范曄《後漢書·陳蕃傳》後論是這樣寫的:

  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咸能樹立風聲,抗論昏俗。而驅馳險厄之中,與刑人腐夫同朝爭衡,終取滅亡之禍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愍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際會,協策竇武,自謂萬世一遇也。懍懍乎伊、望之業矣!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間,數公之力也。[78]

  這一首史論,從陳蕃個人際遇的結局,論到了士人的志向及不同的處世態度,進而論到信義、民心、朝代存亡,其旨趣、情志溢於字裡行間,誠可謂「反覆其味」,「意致深長」。對於這首史論,王鳴盛是這樣評價的:「《陳蕃傳》論推明忠義,心事悲憤壯烈,千載下讀之,凜凜猶有生氣。以王允與蕃合傳,其與允也至矣!」[79]從這裡,可以看出范曄史論對後人確有感染力;這種感染力,出於他對社會進步、朝代興亡的深切關注之情,以及他對那些為進步和正義而「抗論」、「爭衡」的士人的崇敬之意。

  關於致意風俗。這個特點與上文所作論有密切關聯,因其言及風俗本亦著眼於社會進步與朝代興衰存亡大勢。對此,王鳴盛寫道:

  《黨錮傳》首總敘說兩漢風俗之變,上下四百年間,瞭如指掌;下之風俗成於上之好尚,此可為百世之龜鏡。蔚宗言之,切至如此,讀之能激發人。[80]

  《後漢書·黨錮傳》序,約一千五百字,文長不引。在這篇序文中,范曄概說兩漢風俗的幾次變化,指出「上好則不必甚,矯枉故直必過,其理然矣」。這就是王鳴盛所說的「可為百世之龜鏡」的論點。在這首序文中,范曄對於一些士人「清心忌惡,終陷黨議」,深致不平之意。王鳴盛對此表示欽佩,指出:「袁宏《後漢紀》第二十二卷論黨錮一段,蔚宗雖亦稍取之,然彼乃深斥黨人之非,用意與蔚宗不同」[81]。查《後漢紀》此論,亦可謂一首宏論,然其意在強調「野不議朝,處不談務,少不論長,賤不辯貴」的「先王之教」,與范曄論旨迥然不同。在這裡,王鳴盛仍然運用比較的方法,指出范、袁史論的異趣,發人深思。

  綜上對於范曄自己說的「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云云,當有一個大致的認識。而「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云云,當作何看待呢?《後漢書·循吏列傳》以下,有《酷吏列傳》、《宦者列傳》、《儒林列傳》、《文苑列傳》、《獨行列傳》、《方術列傳》、《逸民列傳》、《列女傳》,以及東夷、南蠻、西南夷、西羌、西域、南匈奴、烏桓鮮卑等傳。這十五篇傳的序論,難以盡述,茲舉數例,略作評析。

  范曄的史論,是《後漢書》的精華所在。除了上述人所作的有關評價外,從今天的認識來看,他在史論中所反映出來的政治、哲學及學術思想,都是十分重要的史學遺產。

  第一,他對東漢時期的治亂得失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論王莽、東漢之際的形勢說:「傳稱『盛德必百世祀』,孔子曰『寬則得眾』。夫能得眾心,則百世不忘矣。觀更始之際,劉氏之遺恩餘烈,英雄豈能抗之哉!然則知高祖、孝文之寬仁,結於人心深矣。」[82]從歷史的形勢來看,范曄所論未必中肯;但是,他提出了「得眾心」、「結於人心深矣」對於政治上的成功的極端重要性,無疑是深刻的見解。他論「中興之業,誠艱難也」,認為光武「閉玉門以謝西域之質,卑詞幣以禮匈奴之使」是明智之舉[83]。范曄尤其稱道光武對「中興二十八將」的安置,認為光武吸取西漢初年分封異姓諸侯王的教訓,「鑒前事之違,存矯枉之志」,僅以少數功臣「與參國議,分均休咎,其餘並優以寬科,完其封祿,莫不終以功名、延慶於後」,也是明智之舉。論末總結說:「崇恩偏授,易啟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廣招賢之路,意者不其然乎!」[84]這是把不同的政策上升到理論認識的高度了。范曄在《皇后紀》序論中,也還指出了東漢「皇統屢絕,權歸女主,外立者四帝,臨朝者六後,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禍速」的弊端[85]。在《宦者列傳》的序和論中,范曄一方面分析宦官和外戚勾結的原因,另一方面又分析了宦官得勢的種種不同情況,以及造成「綱紀大亂」、「敗國蠹政」、「忠賢所以智屈,社稷故其為墟」的嚴重後果。凡此,都是著眼於政治得失所作的歷史評論。

  第二,范曄的人才論具有深刻的認識價值。他認為一是政策得法,即「知能任使」,「士得用情」;一是各方面人才得盡其用,即「英能承風,俊乂咸事」。根據這一認識,他對順帝時的人才輩出,讚嘆不已,而對桓帝時的人才政策則「可為恨哉」[86]。

  第三,范曄的歷史評論還表明了他在歷史觀上的樸素唯物傾向。他批評佛教「好大不經,奇譎無已」,「故通人多惑焉」[87]。他批評種種方術「斯道隱遠,玄奧難原,故聖人不語怪神,罕言性命」;方術怪誕之論「純盜虛名,無益於用」,不過是有人「希之以成名」的工具罷了[88]。他對武帝「頗好方術」,光武「尤信讖言」,桓帝「修華蓋之飾」,都採取批評的態度。他極少講「天命」,即使講到了,也是採取保留的態度。他說:「天命符驗,可得而見,未可得而言也。然大致受大福者,歸於信順乎!」[89]他是把順乎天、信乎人結合在一起來看待的。這雖多少帶有一點折中的色彩,但范曄總的思想傾向不是折中的,所以直到臨死前還說:「天下決無佛鬼!」

  第四,范曄的歷史評論,顯示出他對東漢時期學術史的興趣和見解。如他論道術,一方面說它「有補於時,後人所當取鑒」,另一方面指出「然而其敝好巫,故君子不以專心焉」[90]。他論經學,指出「及東京,學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滯固所稟,異端紛紜,互相詭激,遂令經有數家,家有數說,章句多者或乃百餘萬言,學徒勞而少功,後生疑而莫正」,批評經學的煩瑣、誤人;同時指出「鄭玄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的成績。他論史學,肯定「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序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對遷、固作了比較,並給予班固很高的評價;但不同意班固對司馬遷的批評,認為班書「論議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91]。這個評論在史學史上有很大的影響。他論應奉、應劭父子說:「應氏七世才聞,而奉、劭采章為盛。及撰著篇籍,甄紀異知,雖雲小道,亦有可觀者焉。」[92]他把王充、王符、仲長統三位唯物思想家合傳,說王充《論衡》「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王符《潛夫論》「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說仲長統所著《理亂篇》、《損益篇》、《法誡篇》都「有益政者」[93]。范曄對蔡邕之死,深寄同情,引鄭玄的話說:「漢世之事,誰與正之!」其論則稱:「執政(按指王允——引者)乃追怨子長謗書流後,放此為戮,未或聞之典刑。」[94]至於《後漢書·儒林列傳》序,不啻就是一篇東漢經學史概要,而其後論一方面肯定了經學對東漢世風的影響,另一方面又是對走向末路的東漢經學的尖銳批評,反映出他對經學所持的一貫的批判精神。

  《後漢書·儒林列傳》寫的是東漢時期經學家們的傳記,按《易》、《書》、《詩》、《禮》、《春秋》經傳分類,各類依時間為序,一一為傳。各類起始均上接《漢書》所載經生,記其源流;結末處則補敘本傳以外經學大事,以備互見,以明終始,讀來一目了然,可謂一部簡明有序的東漢經學史。

  在傳首,范曄作長篇序論。一是寫出了「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的文化政策及實際措施;寫出了「先是四方學士多懷協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的盛況。到了漢明帝時,學子眾多,「匈奴亦遣子入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二是概述了東漢時期儒者之風的幾度盛衰,直至漢靈帝熹平四年(175年),還「詔諸儒正定五經,刊於石碑……樹之學門,使天下成取則焉」。

  於傳末,范曄又作後論,指出:

  自光武中年以後,干戈稍戢,專事經學,自是其風世篤焉。……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下畏逆順勢也。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眄,則天業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暨乎剝橈自極,人神數盡,然後群英承其運,世德終其祚。跡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歷年所者,斯豈非學之效乎!

  在范曄看來,早在桓帝、靈帝的時候,東漢朝綱已是一片衰敗景象,隨時都有「崩離」的可能;而「權強之臣」、「豪俊之夫」終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正是光武「中年以後」,「專事經學」,「其風世篤」所致。這是《後漢書·儒林列傳》所要闡明的基本思想。從今天的認識來看,范曄的這篇史論,是說明了主導的意識形態、良好的社會風氣對於維繫政治統治的重要。

  第五,類傳史論的特色。《後漢書》的其他類傳如黨錮、循吏、酷吏、文苑、獨行、逸民、列女以及「六夷」等傳的序、論,如范曄所說,都寫得「筆勢縱放」,頗多精彩之處。《循吏列傳》序概述了東漢一朝循吏簡史,范曄著重指出了循吏的出現,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最高統治者的政治風範,故序文用了近一半的篇幅稱讚光武帝的「勤約之風,行於上下。數引公卿郎將,列于禁坐。廣求民瘼,觀納風謠。故能內外匪懈,百姓寬息。自臨宰邦邑者,競能其官」[95]。他是充分肯定了這種垂範作用對於循吏政治的重要影響。《循吏列傳》後贊進而指出了循吏政治的社會作用是:「推忠以及,眾瘼自蠲,一夫得情,千室鳴弦。」作為史學家,范曄對循吏表示出「懷我風愛,永載遺賢」的崇敬之意,表達了他的一種社會理想。同循吏相對的是酷吏。《酷吏列傳》的序、贊表明範曄對酷吏政治的樸素辯證認識。他一方面認為酷吏的出現是政治統治中不可避免的,酷吏的特點是「肆情剛烈,成其不橈之威」。他們敢於「揣挫強勢,摧勒公卿」的執法精神「亦為壯也」,故能「厭快眾憤」;但畢竟手段嚴酷,「末暴雖勝,崇本或略」。這個評價自然不如對循吏的稱頌,但范曄也沒有完全否定酷吏的作用,認為前者是本,後者是末,他們的關係,是為政之中的本末關係。

  《後漢書·宦者列傳》序,也可視為一篇宦官小史,而以論東漢為詳。從歷史上看,范曄認為,宦人中「其能者」可有功於國,「其敝也」則為國之禍。西漢時的宦人,「勤心納忠,有所補益」者有之,「以佞險自進」、「損穢帝德」者有之。東漢時期,宦官權重,以至於「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漢之綱紀大亂矣」。范曄在後論中還分析了宦人的權力是歷朝歷代逐漸滋長起來的,其危害終於發展到「忠賢所以智屈,社稷故其為墟」的地步,「今跡其所以,亦豈一朝一夕哉!」應當說,這是一篇極為深刻的宦官干政的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但歷代皇朝體制又決定了它無法割去自身肌體上的這個贅瘤,以致一再重複宦人掌權而造成「綱紀大亂」、「社稷為墟」的政治悲劇。

  《後漢書·儒林列傳》的序與論,是范曄史論之佳作中的突出者,歷來為論者所重,已如上述。以上《循吏》、《酷吏》、《宦者》、《儒林》四傳的序、論,都反映了范曄對政治統治、國家興衰的關注,反映了他的積極的、進步的社會歷史觀和歷史人物評價的標準。范曄對於歷史人物的看法是取兼容的態度,並不持偏激之見。他推崇忠義、進取的人生,但也承認「性尚分流,為否異適」的歷史現象[96],故作《獨行列傳》。他的這個認識,在《後漢書·逸民列傳》序中闡述得十分明確,他認為,種種隱逸之人「或隱居以求其志,或迴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可見他對於社會中之所以會出現「逸民」,以及「逸民」的不同心理與目的,是很理解的。同時,他也指出政治狀況如「帝德」盛衰,直接影響到「逸民」的多寡去留,他希望的是一種「舉逸民天下歸心」的社會局面。《後漢書》「六夷」傳的序、論,分別論述周邊各民族、各地區同三代、秦漢的關係,而尤著意其與東漢聯繫的密切。他寫道:「自中興之後,四夷來賓,雖時有乖畔,而使驛不絕,故國俗風土,可得略記。東夷率皆土著,喜飲酒歌舞,或冠弁衣錦,器用俎豆。所謂中國失禮,求之四夷者也。凡蠻、夷、戎、狄總名四夷者,猶公、侯、伯、子、男皆號諸侯雲。」[97]儘管范曄於「六夷」傳的序論及傳文中,對各族仍難免有不恰當的評論,然上引這段話所確定的基本看法,反映出了他對各族關係的認識,大致上是繼承了司馬遷的思想傳統,是難能可貴的。《後漢書·循吏列傳》以下各傳諸序、論,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縱向論歷史演變,橫向評得失利害,以陳述史事為目的,以總結經驗為歸宿,有吞吐古今之志,無矯揉造作之意,此即其所謂「筆勢縱放」之由來。

  范曄的史論,言深意遠,用詞典雅,筆勢縱放,在史學上是不多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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