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德希達「靠近」馬克思主義的雙重內涵
2024-08-14 17:52:11
作者: 楊耕
從總體上看,德希達「靠近」馬克思主義具有雙重內涵:
一是從解構主義立場出發為馬克思主義辯護。在德希達看來,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馬克思主義受到重大創傷,這是一種以馬克思主義的名義所造成的「創傷」,因而是一種「內傷」。那麼,如何醫治這種「創傷」、「內傷」?在德希達看來,解構主義是醫治這種「創傷」、「內傷」的有效藥方。這是因為,解構本身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記憶和傳統」,這種「創傷」、「內傷」「恰恰可以被這一無終結的解構運作所否定,人們力圖通過這種運作去緩和它,吸收它,使它內在化和具體化」[29]。為此,德希達為馬克思主義辯護,並在一個已沒有激進派選擇餘地的政治環境中「試圖歷史地拯救馬克思主義的基礎」。德希達「本人的思想也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從這一基礎發展出來的。這一切把他和馬克思主義聯繫在一起」[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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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策略和方法來旁證解構主義。在《白色的神話》一書中,德希達極為讚賞馬克思對以「字源學」解釋社會觀念的批判,並大段引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字來旁證他的隱喻理論;後又求助於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概念定義文字、書寫物等,「讓我們從實踐概念入手。為了定義文字、書寫物、延異、文本等,我總是堅持『實踐』價值。其結果是,『意指實踐』的一般理論由此得到說明」[31]。在德希達看來,解構所做的工作,就像馬克思當年用「實踐」對意識形態所進行的批判一樣,也是對意識形態進行消解,以重估廣義文本,確定「現實」(包括階級鬥爭、生產關係等)的相互聯繫的新定義。
的確,解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在形式上有相似之處,或者說,在某些觀點上可以溝通。例如,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概念,就其質疑了意識的自明性而言,恰似解構主義的中心概念延異,而作為辯證法原動力的矛盾概念,就其作為一種強大的異質力量運行而言,預示了延異的策略。瑞安在《馬克思主義與解構》一書中認為,馬克思的「歷史」以其批判性和反意識形態性與德希達的「蹤跡」相似。如果說「歷史」一語意味著打破自然狀態,開始建構和生產,那麼,「蹤跡」一詞意指打破和現實的自然紐帶,開始自由遊戲過程。斯皮沃克在《關於閱讀馬克思的思考:讀畢德希達之後》中斷言,馬克思對「貨幣」的關注猶如德希達對「文字」的熱情;貨幣原是所有權的一種異化,是產品交換的一種補充,但它又反仆為主,一躍而成為商品世界的至尊,這極似文字的故事。如此等等。這是德希達等人熱衷於進行解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聯姻」的理論依據之一。
當然,我注意到,在這一「聯姻」過程中,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已被德希達以解構性的閱讀重新書寫,馬克思主義在這裡成為一種解構版本的馬克思主義。德希達對馬克思主義的擁抱乃是其解構策略的一種運用,其根本意圖是為了祛除自由主義的「新國際」話語的「宏偉敘事」,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打入離心化的楔子,或者說「呼籲異質性」。正如伊格爾頓所說:「馬克思主義剛到邊緣位置,德希達便想靠近它,這樣才更符合他的後結構主義打算。」[32]
更重要的是,在這種解構主義的閱讀模式中,馬克思主義的「文本」變得支離破碎,不再具有一以貫之的統一意義了。用德希達的話來說就是,在馬克思主義的「文本」中,矛盾和辯證法本身無法避開形上學的支配,馬克思主義一方面打破了唯心主義尤其是黑格爾哲學的傳統,另一方面又受著形上學主題的統轄,「我並不相信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出發,純粹的馬克思主義文本可以同時將矛盾概念從它的思辨的、合目的的和末世學的視界中游離出來」[33]。即使德希達最為推崇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在他看來,也應與作為本體論、作為辯證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來,與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來,與作為國家機器部分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來。
這樣一來,作為馬克思主義本質的批判精神就被抽象化了,而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性和階級性也被磨平了。瑞安在《馬克思主義與解構》中指出:「解構理論是對一些主要的哲學概念和實踐的哲學質疑。馬克思主義恰恰相反,它不是一種哲學。它為革命運動命名」,其「理論與實踐旨在推翻一個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代之以一個自由合作的勞動者共享社會財富的社會」。[34]
瑞安的見解具有合理性。認為馬克思主義不是哲學顯然是一種奇談怪論,但實踐性和階級性卻是馬克思主義的固有屬性,而這恰恰是解構主義對傳統、權威和現存社會秩序再為猛烈的理論批判也無法替代的。在這一「基本點」上,解構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無法聯繫」。伊格爾頓由此認為,德希達「只想把馬克思主義用作一種批判,異見,進行痛斥的方便工具,不太願意涉及到它的肯定性的內容。他想要的其實就是一種沒有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就是說按他自己的條件舒服地占有了的馬克思主義」[35]。
問題就在於,能否以解構主義閱讀模式真正把握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斯皮沃克曾對以解構主義閱讀馬克思主義的模式做過解釋,即這種閱讀模式「可稱為對『哲學』文本的一種『文學的』或曰『修辭的』讀法」,「此種閱讀之所以是『文學的』,純粹是因為它認識到馬克思的思想是在語言中寫成」。[36]這就是說,解構主義閱讀模式歸根到底是以文字遊戲來解讀馬克思。儘管斯皮沃克一再聲明,解構主義閱讀模式旨在揭示馬克思如何把純粹哲學交由實踐檢驗,從而質疑它的「公正」和「高雅」,而不是把馬克思的著作化解為文字的極端形式,即與外界無關的文本。但是,這種說到底以文字遊戲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努力,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把握馬克思主義的精神,我持一種謹慎的樂觀甚至是懷疑的態度。
總之,對解構主義大師德希達的作品,我們切不可相信其意義會在「白紙黑字」里純粹、單一地顯示。能指和所指的分離,一系列的能指,意義在無限的延異中延宕——這些都是我們在閱讀德希達的文字時必要的思想準備。與其輕易地談論德希達的思想轉向,不如談論其話語轉向,談論其「能指」的轉向,因為後結構主義不關心「所指」,而只關心「能指鏈」的無限延伸。但無論如何,德希達的斷言引人注目:「不去閱讀且反覆閱讀和討論馬克思——可以說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面的錯誤。」[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