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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世界歷史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

2024-08-14 17:48:33 作者: 楊耕

  在馬克思哲學的文本中,世界歷史這一概念具有兩種含義。

  

  一是指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10]這一命題中的「世界歷史」就是指人類總體歷史。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用宗教、概念說明人類歷史時指出:「至於他們的全部其他論斷,只不過是進一步修飾他們的要求:想用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說明作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發現。」[11]這裡的「世界歷史」,也是指人類總體歷史。列寧也曾在人類總體歷史這個意義上使用過「世界歷史」:「世界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別發展階段在發展的形式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12]

  應當說,用「世界歷史」表徵人類總體歷史,是常見的、流行的,甚至被學者確定下來了。例如,蘇聯著名歷史學家茹科夫在其《歷史方法論大綱》中明確指出:「『世界歷史』這一概念本身就總是引起一定的意見分歧或看法上的細微差別。我們把世界歷史理解為整個人類所走過的道路。世界歷史的任務,就是對人類社會從低級階段向更高階段前進運動的這一發展,給予概括的(但決不是抽象的)闡明。」[13]但是,我注意到,馬克思用以表徵人類總體歷史的概念並不限於「世界歷史」,更多的是使用「歷史」、「一切歷史」、「整個歷史過程」等這些術語,如「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些不同的條件……它們在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構成一個有聯繫的交往形式的序列」,等等。

  二是特指各個民族、國家通過普遍交往,進入全面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相互制約,使世界整體化或「一體化」以來的歷史。對於「世界歷史」的這一層含義,馬克思給予特別的關注。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地用「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14]表徵這一歷史趨勢;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強調指出:「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15]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時代,由於生產力和交往的普遍發展,各個民族或國家都被捲入「一體化」的進程之中。「隨著這種發展,人們的世界歷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同時已經是經驗的存在了。」[16]「每一個單個人的解放的程度是與歷史完全轉變為世界歷史的程度一致的。」[17]馬克思在這裡所說的「世界歷史」顯然不同於歷史學意義上的「世界史」。

  「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這一命題表明,「世界歷史」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範疇。

  人類歷史首先在幾個古老的民族那裡取得其相應的獨立起源,這些古老的民族一開始都是在各自的生活環境中獲得各自的生存方式的。由於地理條件的限制,各個民族之間的交往甚少,人類各大文明圈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處於相互隔離的狀態。儘管他們都處於轉變與發展之中,但這些轉變與發展基本上是在彼此隔離、互不干擾的情況下完成的。從總體上看,在資本主義之前,民族之間的交往還不具備普遍性,人類還處於世界歷史的前史階段。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是在生產力較為發展的基礎上民族交往普遍化的產物,它伴隨著資本主義大工業的確立而得以形成。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主義「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因為它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於整個世界,因為它消滅了各國以往自然形成的閉關自守的狀態」[18]。

  世界歷史的形成是以世界市場的存在為基礎的。工業的繁榮和需求的擴大以及生產的社會化,驅使資產階級奔走於全球各地,力圖建立世界市場;大工業的建立、美洲的發現以及東印度和中國市場的發現,使世界市場得以形成。「資產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19]在經濟交往的基礎上,又形成了政治交往、文化交往,不但形成了世界市場,而且形成了「世界的文學」。於是,「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20]。世界由此成為一個整體,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世界歷史的形成標誌著人類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即各個民族、國家全面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的歷史階段。

  在世界歷史形成之前,人類總體歷史與具體民族歷史之間的關係是一般與個別、普遍與特殊的關係。在具體民族的「個別」之中存在著人類歷史的「一般」,不同民族的歷史發展以其個別的、特殊的形態體現出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世界歷史形成之後,人類總體歷史與具體民族歷史之間不僅具有一般與個別的關係,而且還具有了整體與部分的關係。正如列寧所說:「世界歷史是個整體,而各個民族是它的『器官』。」[21]

  世界歷史是各個民族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的產物,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滲透必然產生一種新的力量。因此,世界歷史並不是各個民族歷史的簡單相加,而是民族之間相互作用的「合力」,是一種「系統值」。所以,列寧把世界歷史看作整體,把世界歷史中的民族看作「器官」。因此,世界歷史形成之後,任何民族或國家的發展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它的影響,並在這種影響下發生某種程度的「變形」。如果無視這種整體化的趨勢,繼續閉關自守,那麼,前途只有一個,即最終被「強力」拖進世界歷史的運行軌道。馬克思指出:「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然而,「英國的大炮破壞了皇帝的威權,迫使天朝帝國與地上的世界接觸」,「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開始同外界發生聯繫」。[22]

  世界歷史形成之後,各民族、各國家的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滲透表現在各個方面,其深層結構則是生產方式運動成為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統一。歷史越往前追溯,生產方式運動的民族性就越突出。在古代,由於交通不便和信息傳遞的困難,生產方式運動一般都是在民族的狹隘地域內「單獨進行」的,其顯著特點是,每一種生產方式的形成在各個民族那裡都必須「從頭開始」。在民族間的交往有了一定發展的條件下,原來「單獨進行」的生產方式矛盾運動之間便會產生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例如,日耳曼民族征服羅馬帝國之後,被征服者的較高生產力與征服者原來的生產關係產生交互作用,結果使日耳曼民族超越了奴隸制而直接建立封建制。馬克思指出:「封建制度決不是現成地從德國搬去的。它起源於征服者在進行征服時軍隊的戰時組織,而且這種組織只是在征服之後,由於在被征服國家內遇到的生產力的影響才發展為真正的封建制度的。」[23]隨著交往的普遍化以及生產的國際關係的形成,原來「單獨進行」的生產方式運動便真正越出了民族的疆域,具有了世界性。

  世界歷史對民族歷史的影響突出地表現為交往行為的相加效應,即人們在普遍交往中往往用自己的優勢部分換取對自己不足部分的彌補,從而避免重複勞動的耗費,給自己帶來了新的發展力。正是這種新的發展力使較為落後的民族不必一切「從頭開始」,而是以人類的最新成果為起點去創造更新的東西,從而以「跳躍式」發展進入世界歷史的先進行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俄國能夠享用資本主義的積極成果,同時又能夠越過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直接走向社會主義,從而開創世界歷史的新紀元。

  同時,馬克思敏銳地看到,資產階級開創世界歷史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24],即創造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區別於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個顯著特徵,就是它「具有國際的性質」。「資產階級社會的真實任務是建立世界市場(至少是一個輪廓)和以這種市場為基礎的生產」[25]。正是通過開拓世界市場、開創世界歷史,資產階級創造了「以國際分工為基礎的商品生產」的世界經濟體系。這是一個「中心—衛星」式的經濟體系,即工業化國家是「中心」,從事農業生產的地區即經濟落後國家是「衛星」。恩格斯形象地指出:「英國是農業世界的偉大的工業中心,是工業太陽,日益增多的生產穀物和棉花的衛星都圍著它運轉。」[26]

  馬克思已經注意到,資本主義在開創世界歷史的過程中「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27];已經注意到國際交換中的「不平等交換」問題,即「處在有利條件下的國家,在交換中以較少的勞動換回較多的勞動」[28];已經注意到被「強力」納入世界歷史中的民族或國家,即處於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的衛星國「所遭受的災難具有了一種特殊的悲慘的色彩」,資產階級在衛星國所實行的一切,「既不會使人民群眾得到解放,也不會根本改善他們的社會狀況」。「當我們把目光從資產階級文明的故鄉轉向殖民地的時候,資產階級文明的極端偽善和它的野蠻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它在故鄉還裝出一副體面的樣子,而在殖民地它就絲毫不加掩飾了。」[29]

  可見,世界歷史的形成過程也就是「中心—衛星」式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形成過程。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衛星國從屬於中心國;中心國通過種種手段,包括不平等交換,殘酷地剝削衛星國,從而使經濟本來就落後的衛星國處於一種畸形發展狀態。換言之,中心國的發展是以衛星國的不發展或畸形發展為代價的。馬克思認為,這是一種使衛星國中的個人和民族「遭受流血與污穢、窮困與屈辱」才能達到的發展。這裡,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批判性躍然紙上,並在當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美國經濟學家保羅·巴蘭在其名著《增長的政治經濟學》中指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形成了發達和不發達這兩個對立的部分,當代不發達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和發達國家歷史上的資本主義發展具有不同的性質;當代落後的資本主義國家不可能再沿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已經走過的路繼續發展,只有經過社會革命才能形成利於社會發展的社會制度。

  巴蘭之後,德國經濟學家弗蘭克提出了「不發達的發展」理論,對當代世界的不發達問題進行開拓性的系統研究。在弗蘭克看來,當代的「不發達」並不是「原發」狀態,而是「後發」過程。換言之,這種「不發達」是由於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被發達國家剝削和控制所造成的一種扭曲的發展形式。「不發達」並不是由於孤立於世界歷史主流之外的那些地區中古老體制的存在和缺乏資本的原因造成的。恰恰相反,不論過去或現在,造成不發達狀態的正是造成經濟發達(資本主義本身的發展)的同一歷史進程。[30]

  美國社會學家沃勒斯坦直接運用馬克思的理論和方法對當代資本主義體系做了整體研究,提出了「世界體系」理論。按照沃勒斯坦的觀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上是一種世界體系,這一體系形成於16世紀的「歐洲世界經濟」,在這一時期,西歐發達國家通過暴力分配世界市場,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17世紀至19世紀,西歐資本主義不斷地擴大世界體系,在這個過程中,西歐發達國家成為這個體系的「中心」,俄國成為「半外圍」,亞非國家則成為「外圍」;20世紀,「中心—半外圍—外圍」的關係擴展到全球範圍,資本主義不斷地把處於世界體系之外的民族、國家「轉化」為世界體系的外圍或半外圍地區,使其在總體上屬於世界資本主義經濟的一部分。

  「中心—半外圍—外圍」是當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內在結構,在這個體系中,各個國家之間的經濟交往實質上是世界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過程,資本原始積累只是資本積累過程的開端;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已經實現工業化的中心國,通過不平等交換剝削、掠奪非工業化國家,這是整個資本積累的過程;外圍國的不發達正是這種資本積累的產物;同時,這種不平等交換、資本積累過程又使「中心—外圍」結構不斷地得以再生產。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經濟較為落後的國家要改變其外圍國的地位,必須走社會主義道路,社會主義本身就是不發達國家在世界體系中尋求再生之路而做出的一種反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上是世界性的,因而資本主義的滅亡也必然是世界性的,資本主義在世界擴張的極限就是其滅亡的時間;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是世界體系內在矛盾運動的必然結果,社會主義生產方式也只有在新的世界體系中才能得到全面實現。

  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對當代世界中的發達國家與不發達國家的相互並存現象進行了系統研究,深化並具體化了馬克思關於「生產的國際關係」構想,從而揭示了世界資本主義的整體發展規律。實際上,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代表著運用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政治經濟學分析社會發展問題的理論趨勢。正因為如此,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被稱為「雄心勃勃的具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理論」。

  巴蘭、弗蘭克和沃勒斯坦的觀點正確而深刻。在當代,發達國家的「發達」是以不發達國家的「不發達」為代價的,或者說,不發達國家的「不發達」是由於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被發達國家的剝削、掠奪和控制所造成的一種扭曲的發展形式。一句話,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造成了發達和不發達這兩種對立的狀態。更重要的是,這種發達國家與不發達國家的矛盾又是同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個階級、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種制度的矛盾交織在一起的。發達國家的資產階級不僅剝削本國工人階級,而且剝削髮展中國家的工人階級,所以,當代發達國家與不發達國家之間的矛盾交織著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同時,東方社會主義國家的產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對東方國家衝擊、滲透和影響的結果,而且東方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發展水平上也屬於不發達國家,所以,當代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矛盾又交織著資本主義制度與社會主義制度的矛盾。總而言之,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內在矛盾表現為交織在一起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發達國家與不發達國家、「農民的民族」與「資產階級的民族」、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矛盾。從根本上說,這些矛盾的出現並交織在一起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內在矛盾世界化的結果。

  實際上,資本主義經濟需要外部的非資本主義或「准資本主義」的空間和市場,並在其中擴張,不發達國家對發達國家經濟的「從屬」或「依附」關係,即「中心——衛星」式的關係,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世界範圍內得以確立和發展的必要條件。因此,不發達國家所處的這種貧困落後狀態不可能通過發達國家的資本主義擴張來克服。更重要的是,當代不發達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與發達國家歷史上的資本主義發展具有不同的性質,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需要發展中國家保持其不發達地位,不允許發展中國家走上與發達國家相同的發展道路。這就是說,當代不發達國家不可能再沿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已經走過的路取得經濟發展,相反,只有走社會主義道路才能擺脫對發達國家的經濟「從屬」或「依附」,才能真正實現經濟和社會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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