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本體論的理解
2024-08-14 17:47:31
作者: 楊耕
如果說史達林對馬克思哲學及其本體論的理解曾被定為一尊,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占據統治地位幾十年,那麼,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及其本體論的理解一開始就引起人們的激烈爭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風風雨雨幾十年。盧卡奇曾被認為是正統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叛逆者和「理論上的修正主義者」,其哲學思想曾被指責為「企圖取消唯物主義來閹割辯證唯物主義」,後又被稱作「現代馬克思主義的典範」、「20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最高成就」,並由此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開創者。盧卡奇究竟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至今仍在爭論之中。實際上,1985年,在盧卡奇100周年誕辰時,當時的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已對他「蓋棺定論」,即「喬治·盧卡奇是20世紀的一位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的卓越代表」。我同意這個論斷,並認為作為20世紀最為重要、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盧卡奇思想的磨難折射出20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風雲變幻。
從總體上看,盧卡奇關於馬克思本體論的論述有前期和後期之分。前期的思想集中體現在《歷史和階級意識》中,後期的思想集中體現在《社會存在本體論》中。「本體論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哲學基礎。」[66]無論是《歷史和階級意識》,還是《社會存在本體論》,注意的中心都是馬克思的本體論,但二者對馬克思本體論的理解卻有較大的差別。
在《歷史和階級意識》中,盧卡奇對馬克思本體論的探討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否定自然辯證法,把辯證法「限定在歷史和社會的範圍內」,並強調總體性。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不存在恩格斯所說的自然辯證法,對笛卡爾、康德、黑格爾遺留下來的所有辯證法問題,包括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自由與必然的矛盾以及「二律背反」的揚棄,「都把我們引向了歷史」[67]。即使自然也「是一個社會範疇」,「在任何特定的社會發展階段上,無論什麼被認為是自然的,那麼這種自然都是與人相關的,人所涉及的自然無論採取什麼形式,也就是說,自然的形式,自然的內容,自然的範圍和客觀性總是被社會所決定的」[68],而「不斷去認識自然界是一種社會現象」[69]。這樣,盧卡奇便把自然辯證法從歷史辯證法中排除出去,把馬克思的辯證法限定在歷史的範圍內,歸結為歷史辯證法。
對辯證法問題的解決把盧卡奇「引向歷史」,對歷史的探討又把盧卡奇引向人的實踐活動。
在盧卡奇看來,歷史是人的活動的產物,是被主體創造出來的客體。作為客體,歷史是人類實踐的客觀過程;作為主體,歷史又是人類自己的創造過程。從本質上看,歷史不過是人的實踐活動在時間中的展開,即「歷時態」的社會實踐,歷史可以被把握為我們的行為。盧卡奇通過對歷史的考察認識到歷史的實踐本質,又通過對實踐的分析認識到實踐的歷史本質,並認為實踐是一種歷史活動,而不是抽象的活動;是一種打破人的異化的歷史活動,而不是純粹的認識論的範疇。
歷史活動中的主體與客體的相互作用構成了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構成了歷史的總體性運動。在盧卡奇看來,總體對局部具有普遍優越性,任何局部只有和總體聯繫起來才有意義。「只有在這樣的聯繫中,把社會生活孤立的事實看作歷史過程的各個方面,並把這些方面結合到總體性中,關於事實的認識才能有希望變成現實的認識。」「客觀上,行動是指向一種總體性的轉變。」[70]這樣,盧卡奇便認為「在歷史本身中找到了辯證法」。
由此,盧卡奇認為,一切都要立足於歷史,都需要用歷史去說明,即使實踐的主體也是在歷史的維度中展開的。就這樣,盧卡奇便認為找到了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基礎——歷史,並確認馬克思的「批判哲學首先表示了歷史的批判」[71]。
盧卡奇的這些見解是相當深刻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提出了「歷史的自然」的思想,由此劃破了費爾巴哈「自然崇拜」的帷幕,把歷史的陽光照到了自然界。當盧卡奇確認自然是社會範疇時,與馬克思不謀而合,這對把馬克思哲學一般唯物主義化,把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自然化而言,是一支「解毒劑」;他確認歷史與實踐的內在聯繫以及歷史總體性,對於批判第二國際的經濟唯物主義,即把唯物史觀庸俗化很有意義。
但是,盧卡奇畢竟「矯枉過正」了。他肯定了「歷史的自然」,可又忽視了「自然的歷史」,不理解馬克思的「自然的歷史」的思想切斷了黑格爾從絕對觀念通向歷史的道路;他肯定了歷史的總體性,然而又誇大了無產階級意識的作用,甚至認為不是經濟必然性而是歷史總體性的觀點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之間的決定性差異;他肯定了歷史與實踐的內在聯繫,並把實踐引入本體論,可又取消了實踐活動中人與自然的關係,人的實踐活動的舞台被限定在人與人關係的範圍之內,並被歸結為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從而使《歷史和階級意識》籠罩著一層唯心主義的陰影。
盧卡奇在《歷史和階級意識》中所犯的錯誤,從根本上說,就在於他對實踐的片面理解,忽視了實踐活動中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這一根本內容。這再次證明了馬克思觀點的真理性、預見性,即把人與自然的關係從歷史排除出去,往往會導致唯心主義歷史觀。對此,盧卡奇後期有清醒的認識和高度的自覺。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盧卡奇多次進行自我批評,並認為在《歷史和階級意識》中,「勞動這個作為自然和社會之間新陳代謝相互作用的中介,這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範疇被我忽略了」,而把人與自然的實踐關係從歷史中排除出去,「意味著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中最重要的支柱消失了」[72]。這就使《歷史和階級意識》「無意識地帶上濃厚的主觀主義色彩」,屈從於馬克思主義歷史上已發生過的這種傾向,即「認為馬克思主義只是作為一種關於社會的理論,關於社會的哲學,從而忽視和否定了它關於自然的理論」,並和這種傾向一樣,動搖了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基礎。
盧卡奇自我批評的精神是令人感動的,見解也是相當深刻的。正因為如此,盧卡奇寫下了《社會存在本體論》這一重要著作,其願望就是,為馬克思的「歷史是唯一的科學」這一思想奠定基礎,「寫出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原則」[73]。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馬克思的理論工作直接銜接著黑格爾遺留下來的理論線索,同時,又對黑格爾哲學以至整個傳統哲學實現了革命性變革。這一革命性變革的奧秘就在於馬克思創立了科學的實踐觀或勞動觀。「只有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觀點才能唯物主義地解決在黑格爾那裡與他的天才預感一起不止一次地出現過的那些不可克服的困難。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觀點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它使社會同自然的物質變換有了內容,因而也使勞動範疇同它們的自然前提的關係有了內容,也使由於勞動的社會發展這些前提所發生的變化有了內容。」[74]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盧卡奇的創造性貢獻之一,就是重新把實踐的因素提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注意中心和主幹的地位,確認科學的實踐觀是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基礎,並把馬克思哲學本體論規定為社會存在本體論,即實踐本體論。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在社會存在中,實踐,尤其是作為「第一實踐」的勞動始終處於基礎、核心的地位。「整個社會存在,就其基本的本體論特徵而言,是建築在人類實踐的目的性設定的基礎上。」「正是馬克思的勞動理論,即把勞動理解為有目的、創造性的存在物的唯一的生存方式的理論,第一次奠定了社會存在的特性。」[75]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卡奇把社會存在本體論又稱為實踐本體論。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人的勞動總是目的論的——它定下目的,而這個目的是選擇的結果。因此人的勞動表達人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的存在,只表現在使服從物質世界因果規律的客觀自然力量運轉起來」[76]。這就是說,勞動包含了人的目的性,存在著客觀的物質前提。這是一種能動的、改造自然的活動,它在客觀的因果鏈條中插入了人的目的這一環節,不僅使自然發生形式變化,而且還在自然中實現人的目的和社會的需要,從而使自然不斷被「社會化」;同時自然存在對社會存在的「限制」不會消失,「這裡談的是自然限制的退卻,而不是自然的消失」,而且人類不可能「完全揚棄這些限制」。這樣,盧卡奇就把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以及物質與觀念的變換過程納入了實踐範疇,從而克服了《歷史和階級意識》的缺陷,使實踐概念有了實在內容。
盧卡奇的見解與馬克思的見解是完全一致的。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勞動是「占有自然物質的有目的的活動」。這個觀點馬克思重複了不止一次,而且被寫進了《資本論》的定稿。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象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他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
從根本上說,《社會存在本體論》高出《歷史和階級意識》的地方就在於,它確立了正確的實踐概念,並以此為基礎把人與自然、社會存在與自然存在聯繫起來,把人的目的與客觀的因果關系統一起來,並深刻地論述了價值和「應該」的關係。
在盧卡奇看來,價值範疇展示出社會存在的基礎——勞動,價值問題不可避免地與「應該」的問題聯繫起來。「在任何一個實踐中都涉及這種價值(肯定或否定),如果價值不能變成這樣對象的目的假定,價值就不能在社會中得到同任何本體論的聯繫。」[77]這樣,人就把自己提升到社會的高度,並在實踐活動中不斷實現著「自在存在」向「自為存在」的轉變,使其具有越來越真正的社會形式和社會內容。「只有當我們理解到,社會存在的形成過程,它對自己的基礎的超越以及獲得獨立的過程,都是以勞動,就是說,都是以不斷實現目的論設定為基礎的,我們才能合理地談論社會存在。」[78]
由此,盧卡奇認為,實踐構成了人的存在,即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基礎。「正是勞動把目的性和因果性之間的以二元論為基礎的、統一的相互關係因引入存在之中,而在勞動之前,自然界只有因果過程。所以,這一由兩個方面構成的複合體就僅僅存在於勞動及其社會結果中,存在於社會實踐中。於是,改造現實的目的性設定的活動就成了一切人類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基礎。」[79]
由於正確理解了實踐及其作用,盧卡奇便極為強調「實踐」、「勞動」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範疇,明確地把實踐本體論作為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基礎,並通過實踐範疇把社會和自然聯繫起來,力圖建立社會存在本體論。盧卡奇明確指出,「勞動的過程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人和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有著本體論的基礎」[80],並認為勞動概念成為他分析問題的關鍵。「遵照馬克思的思想,我把本體論設想為哲學本身,但是是在歷史基礎之上的哲學……人類社會,它的本質就是人的有目的的行動,也就是勞動。這是最主要的新範疇,因為它把一切都包括在內。」[81]盧卡奇的論述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馬克思的名言,即「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
如果說「歷史」是《歷史和階級意識》的核心範疇,那麼,「實踐」或「勞動」則是《社會存在本體論》的核心範疇。對實踐的深入探討,使盧卡奇意識到人的存在都是社會存在,而歷史性則構成了社會存在的根本特徵;同時,進入社會存在中的自然及其客觀性並沒有消失,而是延伸在社會存在之中。盧卡奇由此認為,「實踐本身最直接地提供了對社會存在的本質最重要的證明,實踐對於真正的、批判的本體論來說,也是必要的客觀核心」[82]。至此,盧卡奇就超越了史達林,超越了自己的《歷史和階級意識》,回到了馬克思,恢復了馬克思哲學本體論的本來面貌,並展示了一個新的思想地平線。
可是,就在盧卡奇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新的思想地平線時,他突然又後退了一步,即把一般本體論或者說自然本體論作為社會存在本體論的前提和基礎。在盧卡奇看來,「社會本體論以一般本體論為前提」,「社會存在本體論只能建立在自然本體論的基礎上」。「正是在辯證唯物主義本體論的基礎上,歷史唯物主義才獲得了它的內在的必然性和可靠性的科學根據。」[83]
盧卡奇曾對史達林的哲學思想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在具體闡述馬克思哲學及其本體論思想時,盧卡奇的確不同於史達林,達到了社會存在本體論的新境界。然而,在理解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關係以及辯證唯物主義與一般唯物主義的關係時,盧卡奇與史達林又不謀而合,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即盧卡奇最終把辯證唯物主義本體論理解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同時又把辯證唯物主義本體論自然本體論化。這樣一來,馬克思所批判的自然本體論竟然反過來成為馬克思本體論的前提和基礎了。盧卡奇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超越了史達林,可最終又回歸史達林。在這個意義上說,二者殊途同歸。
這的確是一個悲劇,一個對盧卡奇來說似乎不該發生的理論悲劇。可是,它又的確發生了。從認識論的角度看,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就是,在盧卡奇的腦海中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即一種依據「時間在先性」的考察方法,即還原論的方法。以此為方法依據,盧卡奇把無機自然、有機自然和人類社會這三大存在方式「在世界的不可逆過程中的先後次序理解為從本體論上進行自我思考的核心」[84]。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盧卡奇為什麼最終把自然本體論作為社會存在本體論的前提和基礎了。
這裡,盧卡奇忽視了馬克思的這一深刻思想,即脫離了現實的人及其活動的自然或物質對人來說,是「無」,是「不存在的存在」,以這樣「抽象物質」為基礎的唯物主義是「抽象的唯物主義」,而這種「抽象的唯物主義」潛蘊著「唯心主義的方向」。在自然對人的「時間在先性」和人對自然的「為我而存在的關係」這種「邏輯在先性」的矛盾面前,盧卡奇似乎力不從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