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實踐的本體論意義

2024-08-14 17:47:18 作者: 楊耕

  屬人的對象世界即人類世界是自然與社會的統一,擺在人們面前的是社會的自然和自然的社會。從本質上看,社會的自然也就是「人化自然」。毫無疑問,人們並不是在自在自然之外創造人化自然,而是在自在自然所提供的材料的基礎上表現自己的本質力量,建造人化自然。人的實踐可以改變自在自然的外部形態和內部結構,乃至其規律起作用的方式,但是它不可能消除自在自然的客觀實在性。相反,自在自然的客觀實在性通過實踐延伸到人化自然中,並構成了人化自然客觀實在性的自然基礎。

  人化自然又不同於自在自然,自在自然是獨立於人的活動或尚未被納入人的活動範圍內的自然界,其運動完全是自發的,一切都處在盲目的相互作用之中。人化自然和人的活動不可分離。人化自然是被人的活動所造成的自然,它體現了人的需要、目的、意志和本質力量,是人的活動的對象化。人化自然的獨特性就是它的主體性及其對主體實踐活動的依賴性。從根本上說,人化自然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對象化,屬於人的對象世界。

  統一的物質世界本無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之分,只是出現了人及其活動之後,「自然之網」才出現了缺口並一分為二,即在自在自然的基礎上疊加了一個與它既對立又統一的人化自然。而實踐就是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分化與統一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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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述,實踐不僅使自在自然發生形態的改變,同時還把目的性因素注入自然界的因果鏈條之中,使自然界的因果鏈條按同樣客觀的「人類本性」發生運轉。生產實踐雖然不能使自然物的本性和規律發生變化,但卻能把人的目的運用到物質對象上去,按人的方式來規範物質轉換活動的方向和過程,改變物質的自在存在形式。正如恩格斯所說:「我們不僅發現一個運動後面跟隨著另一個運動,而且我們也發現,只要我們造成某個運動在自然界發生時所必需的那些條件,我們就能引起這個運動,甚至我們還能引起自然界中根本不發生的運動(工業),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發生運動,並且我們能賦予這些運動以預先規定的方向和範圍。」[13]

  在實踐中,自在自然這個「自在之物」日益轉化為體現了人的目的並能滿足人的需要的「為我之物」,這一過程就是自然的「人化」過程,其結果是從自在自然中分化出人化自然。「自然的人化」強調的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換言之,「自然的人化」強調的不是自然界的變化,而是自然界在人的實踐過程中不斷獲得屬人的性質,不斷地被改造為人的生存和發展的條件,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和展現。因此,人化自然「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14]

  自然的「人化」過程同時就是人類社會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人們在從事物質生產、改造自然的同時,又形成、改造和創造著自己的社會聯繫和社會關係:「人在積極實現自己本質的過程中創造、生產人的社會聯繫。」[15]沒有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也就不可能有人與自然的現實關係,「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並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16]。這就是說,自然的「人化」是在社會之中而不是在社會之外實現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說來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說來才是人與人聯繫的紐帶……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礎。」[17]

  實踐改造自然,不僅僅是改變自然物的形態,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界中貫注人的本質力量和社會力量,使人的本質力量和社會力量本身進入自然存在當中,並賦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社會性或歷史性。在現實世界中,自然界意味著什麼,自然對人的關係如何,人對自然的作用採用了什麼樣的形式、內容和範圍等,都受到社會關係的制約。一定的社會關係體現在人化自然上,並給自然物一種獨特的社會性質。要把人化自然從實踐的社會形式中分離出去是不可能的。在現實世界中,自然不僅保持著天然的物質本性,而且被打上了人的烙印;不僅具有客觀實在性,而且具有社會歷史性。人化自然是一個社會(歷史)範疇,本質上是社會的自然或「歷史的自然」。

  在屬人的對象世界中,如同自然被社會所中介一樣,反過來,社會也被自然所中介。人類社會是在勞動所引起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中形成並發展起來的,人類歷史也無非是「自然界對人的生成過程」。在人類世界中,作為客體的自然其本身的規律絕不可能被完全消融到對它進行占有的社會過程中。通過實踐,自然進入社會之中,轉化為社會生活的要素,並制約著社會的發展。自然不是外在於社會,而是作為一種恆定的因素出現在歷史過程中;社會的需要歸根到底只有通過自然過程的中介才能實現。「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現在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18]

  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構成了社會存在和發展得以實現的「永恆的自然必然性」。社會發展既不是純自然的過程,也不是脫離自然的超自然的過程,而是包括自然運動在內的、與自然歷史「相似」的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社會是自然的社會,歷史是自然的歷史。把自然以及人對自然的理論和實踐關係從社會(歷史)中排除出來,也就等於把社會(歷史)建立在虛無上。

  社會的自然與自然的社會都是人們對象性活動的產物。實踐是社會與自然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相互滲透的中介,也是兩者互為中介的現實基礎。一句話,實踐是人類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據和基礎,在人類世界的運動中具有導向作用。人類世界當然不能歸結為人的意識,但同樣不能還原為自在自然。人類意識、人類社會以至整個人類世界對自在自然具有不可還原性。社會的自然和自然的社會都是通過人類的實踐活動實現或表現的。人類世界只能是實踐中的存在。實踐的本體論意義首先體現在它使世界二重化了,創造出一個與自在世界既對立又統一的人類世界。

  實踐的本體論意義不僅體現在世界的二重化以及人類世界的形成上,而且還體現在人類世界的不斷發展中。如前所述,人類世界是實踐中的存在,而實踐本身就處在不斷地變化發展之中。因此,屬人的對象世界是一個動態的,以及不斷生成、不斷形成更大規模和更多層次的開放體系。馬克思早就批判過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認識世界的直觀性:「他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闢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於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工業和交往,並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19];人與自然的統一「在每一個時代都隨著工業或慢或快的發展而不斷改變」[20],「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21]。

  人類世界對人的生存具有直接的現實性,所以馬克思又把人類世界稱為「感性世界」、「現存世界」、「現實世界」。人類世界的現實性包含客觀性,而人類世界的實踐性又進一步確證人類世界的客觀性,並使人類世界及其與自在世界的關係呈現出歷史性。現實性、客觀性、歷史性、實踐性,構成了人類世界及其與自在世界關係的總體特徵,其中實踐性是根本特徵。人類世界只能是實踐中的存在,實踐構成人類世界的真正的本體。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把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這一世界的個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動」[22]。

  正因為人類世界對人的生存具有現實性,而實踐又構成了人類世界的本體,所以實踐與人的生存狀態密切相關。一句話,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即人的生存本體。馬克思說過,「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於生命活動的性質」[23]。這一論斷極為深刻,它表明這樣一個真理,即判斷一個物種的存在方式就是看其生命活動的形式。具體地說,動物是在消極適應自然的過程中維持自己生存的,動物的存在方式就是其本能活動,是由其生理結構,特別是其活動器官的結構決定的。與此不同,人是在利用工具積極改造自然的過程中維持自己生存的,實踐成為人的生存之根和立命之本。人的秘密就在實踐活動中。正如馬克思所說:「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麼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麼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24]實踐由此構成了人類特殊的生命形式,即構成了人類的存在方式和人們生存的本體。人的一切包含其生存狀態的異化及其揚棄,都是在實踐活動的過程中發生和完成的。「只有人本身才能成為統治人的異己力量」,「異化藉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25]

  因此,馬克思在確認實踐是人類世界的本體的同時,又確認實踐是人的生存的本體,兩者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由於馬克思關注的是人的生存異化狀態的消除,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哲學是生存論的本體論,即實踐本體論。

  傳統的本體論所追尋的宇宙本體是一個「不動的原動者」,所以它必須斷定有一個永恆的不動實體,在感覺事物之外有一個永不變動而獨立的實體。這是一種脫離現實的社會、現實的人及其活動的抽象的本體,是一切現實事物背後的所謂的「終極存在」,實際上是一種「不存在的存在」。從這種抽象的存在或本體出發,無法認識現實。唯心主義本體論是這樣,舊唯物主義本體論也是如此,而且兩者是兩極相通的。正如馬克思所說:「那樣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每當它們代表越出自己的專業範圍時,就在他們的抽象的和唯心主義的觀念中立刻顯露出來。」[26]

  馬克思把哲學的聚焦點從整個世界轉向人類世界,從宇宙本體轉向人的生存狀態,並確認實踐是人本身感性存在的基礎,也是人生活於其中的感性世界存在的深刻基礎,確認實踐是人的本體活動或活動本身,人通過實踐創造了人的存在。因此,馬克思並不是以一種抽象的、超時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問題,而是從實踐出發去理解和把握人的存在,從人的存在出發去解讀存在的意義,並凸顯了存在的根本特徵——歷史性。

  這就是說,馬克思的實踐本體論把人的存在本身作為哲學所追尋的目標。這樣一種本體論所探求的並不是「對象、現實、感性」的存在到底是什麼,即不是探求所謂的「終極存在」,而是探求「對象、現實、感性」的存在何以成為這樣的存在,即它們存在的意義。意義來自人的生存實踐,是「對人而言」的。換言之,「對象、現實、感性」是與人的生存實踐連接在一起的,本體論與人的生存實踐密切相關。所以,馬克思認為,對「對象、現實、感性」,不能只從客體的形式去理解,而要同時「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從主體方面去理解」。這樣,馬克思的實踐本體論就開闢出一條從本體論認識現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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