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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實踐本體論與否定性的辯證法

2024-08-14 17:47:22 作者: 楊耕

  在實踐活動中,人以否定的方式實現自身與世界的統一,從而形成人類歷史運動中的否定性的辯證法。換言之,實踐本體論與「否定性的辯證法」具有內在的關聯,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

  「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後成果——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失去對象,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因而,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27]。在規定人的本質時,黑格爾引入了勞動以及生成的觀點,認為人是在活動中展現自己的本質的,「人的真正的存在是他的行為」[28]。馬克思由此認為,黑格爾「把勞動看做人的本質,看做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以及「人在外化範圍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29]。正是由於對勞動進行了相當深刻的哲學思考,並用勞動來理解否定,黑格爾提出了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

  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勞動是人對自然物進行「賦形」的活動,即對自然物加以改造的活動,它構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否定的中項」。正是藉助這個否定的中項,人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並在自然物上打上人的烙印,否定了自然物的原生形態;在這個過程中,人使自身的力量得以外化,並占有、獲取自然物。誠如其在《精神現象學》中所言:「我做成了某個東西,我就實現了外化;這種否定是積極的,外化也就是獲取。」勞動的否定性使人本身的力量外化,即對象化,這種對象化所形成的客體又反過來同人發生矛盾,產生異化。

  所以,否定不僅表現為外化、異化,而且還表現為揚棄這種外化、異化的活動。在這個過程中,人在自己的勞動產品中從直觀到自身,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使外化的對象即客體回到人本身,主體與客體達到統一,主體由此得到自我實現。在黑格爾看來,這就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這個否定性是自身的否定關係的單純之點,是一切活動——生命的和精神的自身運動——最內在的源泉,是辯證法的靈魂,一切真的東西本身都具有它,並且唯有通過它才是真的。」[30]

  

  但是,在黑格爾那裡,只有抽象的思維活動和精神勞動,才具有本源意義上的能動性和創造性,物質的、感性的勞動只是「精神活動的樣式」;真正的人在根本上是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人的關係領域是「現在世界的精神的光天化日」。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人的本質,人,在黑格爾看來是和自我意識等同的。因此,人的本質的一切異化都不過是自我意識的異化……因此,對異化的、對象性的本質的任何重新占有,都表現為把這種本質合併於自我意識:掌握了自己本質的人,僅僅是掌握了對象性本質的自我意識。因此,對象之返回到自我就是對象的重新占有。」[31]

  這表明,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是在唯心主義的基礎上,以一種「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形式表達了人類歷史運動的辯證法。「由於黑格爾根據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東西,而根據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動和自我實現的活動,所以他只是為那種歷史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32]

  實際上,在黑格爾之前,盧梭已經用否定之否定思想研究人類歷史運動,並具有了否定性的辯證法思想。按照盧梭的觀點,人類歷史運動是一個平等——不平等——平等的過程。在人類社會的原始狀態,人類生活在沒有私有財產的狀況中,人與人之間是自由平等的;隨著生產和技術的發展,人類社會進入文明狀態,同時產生了私有制,從而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這是一個「個人完善化」與「類的沒落」的時代;隨著不平等發展到極限,不平等又重新轉變為平等,但這種平等不是回到原始人的自發的平等,而是達到更高級的以社會契約為基礎的平等。盧梭在這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圖景,一個在對抗和矛盾中向著自己對立面轉化的辯證過程。

  這表明,盧梭已經較為自覺而明確地用了否定之否定思想來研究人類歷史了,由此顯示了出乎他的時代意料之外的歷史主義敏感,「幾乎是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辯證起源的印記展示出來」[33]。恩格斯高度評價了盧梭的這一辯證法思想,認為「在盧梭那裡不僅可以看到那種和馬克思《資本論》中所遵循的完全相同的思想進程,而且還在他的詳細敘述中可以看到和馬克思所使用的完全相同的整整一系列辯證的說法:按本性說是對抗的、包含著矛盾的過程,一個極端向它的反面的轉化,最後,作為整個過程的核心的否定的否定」[34]。

  馬克思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以及盧梭的否定之否定思想。當馬克思把實踐理解為人的存在方式,並把物質實踐理解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係的基礎時,否定性的辯證法就獲得了一個現實的基礎,成為一種「合理形態」的辯證法。

  人與自然的關係不同於動物與自然的關係。人並不是像動物那樣肯定自然的直接存在狀態,使自己消極地適應自然,而是以自身的實踐活動否定自然的直接存在狀態,並賦予它合乎人的需要和目的的形式。但是,目的本身並不能直接加於對象之上,要把目的賦予對象,還必須有把它們統一起來的中介,這個中介就是勞動工具。人是持有某一工具或某一工具系統、為著某種目的進入改造自然的實踐活動之中的。

  工具與目的、對象都具有同一性:一方面,工具作為人的肢體的延伸,是合乎人的目的的,或者說,與目的具有同一性;另一方面,工具本身也是一個物質客體,與實踐的物質對象具有同一性。因此,工具能夠在目的的支配下以其物質性與實踐對象的物質性相互作用,並將人的目的賦予實踐活動的對象,否定其原生形態,使其具有屬人性質,即使自在自然轉化為人化自然,「自在之物」轉化為「為我之物」。在這個過程中,自然「對人生成」,人與自然的關係成為一種「為我而存在」的關係[35]。實踐本身就內含著一種否定性的辯證法,在實踐過程中生成的「為我而存在」的關係標誌著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一種否定性的矛盾關係。

  人對自然的否定性活動發展到一定程度、一定階段,就產生了生產資料私有制,私有制以及自然分工的存在使人的活動本身發生了異化,異化的形成標誌著人類歷史進入人受異己力量支配的階段。「只要人們還處在自然形成的社會中,就是說,只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還有分裂,也就是說,只要分工還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自然形成的,那麼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36]

  資本主義社會是異化的典型和極端形式。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具有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個性;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支配並奴役人;而物之所以能支配並奴役人,實際上是少數人借物的力量支配並奴役多數人。「關鍵不在於物化,而在於異化、外化、外在化,在於巨大的物的權力不歸工人所有,而歸人格化的生產條件即資本所有,這種物的權力把社會勞動本身當作自身的一個要素而置於同自己相對立的地位。」[37]但是,資本主義社會畢竟形成「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係,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體系」,[38]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創造和建立了前提條件。換言之,資本主義社會在把異化推向極端的同時,又為揚棄異化準備了條件。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勞動和資本的對立達到極限,必然導致私有制的滅亡和異化的揚棄。

  人的異化和異化的揚棄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自我意識的矛盾運動過程,而是一個「改造對象世界」、「創造對象世界」的實踐活動的矛盾運動過程,是一種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異化「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歷史出發點或基礎出發的生產力發展的必然性,但決不是生產的某種絕對必然性,倒是一種暫時的必然性,而這一過程的結果和目的(內在的)是揚棄這個基礎本身以及過程的這種形式。」[39]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並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使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爭的真正解決。」[40]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資本主義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於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建私有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41]無疑,這是一種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是人類歷史運動中的否定性辯證法。

  可以看出,在馬克思哲學中,否定性的辯證法是與實踐本體論以及唯物主義歷史觀有機結合、融為一體的。馬爾庫塞由此認為,在馬克思哲學中,「現實的否定變成了一個歷史條件,一個不能被作為形上學關係狀態的而具體化的歷史條件。換句話說,它變成了一個與社會的特定歷史形式相聯繫的社會條件。」「馬克思的辯證法的歷史特徵包含著普遍的否定性,也包含著自身的否定。特定的關係狀態就意味著否定,否定之否定伴隨著事物新秩序的建立。」[42]應該說,馬爾庫塞的這一評價是中肯而合理的。

  我不能同意阿多諾的觀點,即馬克思主張「絕對否定」,即不帶有肯定的純粹的否定。這是一種誤解甚至是曲解。馬克思在評價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思想時指出:「把否定和保存即肯定結合起來的揚棄起著一種獨特的作用。」[43]馬克思的確看到了這種「獨特的作用」,並指出共產主義這一否定之否定「決不是人所創造的對象世界的即人的採取對象形式的本質力量的消逝、抽象和喪失,決不是返回到違反自然的、不發達的簡單狀態去的貧困」[44],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成就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

  實際上,馬克思的否定性辯證法既不同於近代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也不同於現代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

  按照阿多諾的觀點,在事物的矛盾體中,同一性與非同一是絕對對立的,否定的辯證法就是要用非同一性代替同一性,因為「矛盾是從同一性方面來看的非同一性」,「辯證法是始終如一的對非同一性的意識」;[45]否定的辯證法就是要用「絕對的否定」代替否定之否定,因為事物的發展是不帶有肯定的否定、否定、再否定,「被否定的東西直到消失之時都是否定的」[46];否定的辯證法就是「瓦解的邏輯」,是批判、破壞,通過解釋現實來否定和廢除現實,「否定的辯證法:崩潰性的破壞」。阿多諾力圖「辯證地進行思考」,「在矛盾中進行思考」,他在對同一性的批判中強調「異質性和獨特性」,反對「屈從於世界的抽象齊一性」,在一定程度上抓住了西方傳統哲學的根本缺陷,以及黑格爾否定性辯證法的不徹底性,這無疑具有合理性。但是,阿多諾沒有真正理解矛盾,沒有真正理解否定與肯定的辯證關係,並沒有達到他自己所企望的「否定的深度」。

  阿多諾對同一性的批判,不僅是哲學批判,而且是政治批判、社會批判,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這種批判意識到「物化世界」是被資本同一性邏輯整合起來的「被管理的世界」,意識到在這個「奴役一切的同一性原則之下,任何不進入同一性中的東西、任何在手段領域逃避計劃的合理性的東西都成了為同一性帶給非同一物的災難而進行的可怕的報復」[47]。所以,阿多諾把否定與「革命」聯繫起來,力圖否定資本主義現實,具有積極的理想指向。但是,阿多諾只是小心翼翼地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展示否定性的辯證法,否認人的自由依存於實踐活動,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提出的「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的內涵,因而他所說的否定不僅意味著「革命」,而且意味著「滅亡、恐懼、絕望」。在阿多諾那裡,否定的辯證法直接表現為一種美學的浪漫主義和宗教式的救世主義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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