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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馬克思哲學視野中的「後現代」

2024-08-14 17:46:28 作者: 楊耕

  整個20世紀的核心命題,一言以蔽之,就是「後現代」,即如何「重寫現代性」。啟蒙運動以來關於普遍理性和歷史進步的理念,為兩次世界大戰及其後果所粉碎,當代科技革命及其後果則使人們對現代性本身發生質疑。現代性由此成為一個問題,而非確定無疑的答案。所謂後現代、後現代性、後現代主義,就是對現代、現代性、現代主義進行「從後思考」、重新闡釋、重新理解。按照哈桑的觀點,後現代與現代之間並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鐵障」或「長城」,因為「歷史是可以抹去舊跡另寫新字的羊皮紙,而文化則滲透著過去、現在和未來」[18]。

  

  這就是說,後現代主義是從現代主義派生而來的,是對現代主義的重新闡釋,二者之間並不具有本質的差別。在利奧塔看來,「後現代」就是把那些在「現代」中無法表現的東西設法加以表現,使之從一種「無形」轉變為「有形」,所以「後現代總是隱含在現代里」,或者說,「後現代」是「現代」的一部分。利奧塔由此認為:「這樣理解之後,後現代主義就不是窮途末路的現代主義,而是現代主義的新生狀態,而這一狀態是一再出現的。」[19]換言之,後現代並不是指一個新的時代,而是對現代性的改寫或「重寫」。更重要的是,這種「重寫現代性」的工作在現代性本身中已經存在很長時間了。

  的確如此。「重寫現代性」作為一種情緒、一種籲求,貫穿現代化運動的始終,可以說,馬克思以及尼采、弗洛伊德等當代西方思想家所做的工作,都是在自覺不自覺地「重寫現代性」。從歷史上看,「現代」作為一個歷史分期概念而運作始於17世紀,現代建立起來的關於理論、自由、進步的「宏偉敘事」與席捲西方的工業革命、科技革命以及社會革命是同步進行的。儘管不能把現代性或現代化等同於資本主義,但毫無疑問,始於工業革命的現代化運動是資產階級發動的,表徵歷史分期的「現代」概念與資本主義歷史進程是相促並生的。因此,「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正因為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所以,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同時也就包含了對現代性或現代化負面效應的批判,換言之,是在「重寫現代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馬克思哲學具有後現代意蘊。

  當然,我注意到,馬克思哲學原本沒有「後現代」這一概念。但是,馬克思哲學卻蘊含著「後資本主義理論」。如前所述,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所以,「後資本主義」與「後現代」既有區別,又有聯繫。概括地說,「後資本主義」側重於社會政治、經濟的思考,預示了社會革命的可能和前景;「後現代」則側重於對文化、觀念、知識狀況的思考,蘊含了改造的目標和可能。經過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哲學的文化理論或意義理論的闡發,「後資本主義」與「後現代」之間呈現出既排斥又融合、既平行又交叉的微妙局勢。

  從根本上說,後現代主義是對行將到來的「後工業社會」的一種文化反映。首先把馬克思的名字同「後現代」聯繫起來的是丹尼爾·貝爾。在其名著《後工業社會》中,貝爾認為,馬克思曾「準確」地預見到「後工業社會」的某些重要特徵。貝爾的這一見解是深刻的。在我們看來,馬克思哲學儘管沒有「後現代」概念,但其中不乏後現代思想。人類思想史表明,概念與思想或理論既有聯繫又有區別,二者可能一致,但也經常處於矛盾之中;當一種思想、一種理論已經提出時,概括這一思想或理論的概念卻往往未能準確地表述出來。這是思想史,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史上常見的現象。例如,馬克思在1846年就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但直到1890年,恩格斯才概括並提出「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

  按照後現代主義的觀點,「後現代」就是對「元敘事」的懷疑和批判態度。所謂元敘事,是指黑格爾式的思想傳統——「純思辨理論敘事」和法國啟蒙主義的思想傳統——「自由解放敘事」,前者注重同一性價值的思維模式;後者注重人文獨立的思維模式,二者聯合起來,共同為制度化的科學研究服務,為占有「全部真理」和追求永恆正義辯護。但始料未及,辯護的結果與「元敘事」的初衷構成絕妙的諷刺:理性極度膨脹,個體的人卻被消解了;科學突飛猛進,人文世界卻趨向僵化窒息。

  從理論上看,馬克思哲學在創立之初,就致力於對黑格爾式思想傳統和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傳統的批判。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的一段話,代表著他和馬克思對黑格爾式思想傳統和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傳統的共同看法:「在法國為行將到來的革命啟發過人的頭腦的那些偉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那時,如黑格爾所說的,是世界用頭立地的時代,最初,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的頭腦以及通過頭腦的思維發現的原理,要求成為人類的一切活動和社會結合的基礎。」「現在我們知道,這個理性的王國不過是資產階級的理想化的王國……而理性的國家、盧梭的社會契約在實踐中表現為而且也只能表現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國。」[20]在「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和「對法國唯物主義的批判」過程中,馬克思的目光關注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如何成為「一門科學」,趨向「有個性的個人」。在針對「元敘事」的懷疑和批判上,馬克思哲學與後現代主義具有相通之處,並具有「後現代」指向。

  馬克思哲學和後現代主義都是對現代性及現代化負面效應的批判,如果說後現代主義表徵了「資本主義持續變革的邏輯」,並凸顯出持續變革中的危機色彩,即「敘事危機、表徵危機、合法化危機」,那麼,馬克思哲學則在資本主義處於早期階段時就揭示了「資本主義持續變革的邏輯」,並極富預見性地闡述了資產階級時代所面臨的經濟危機、文化危機、社會危機:「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21]利奧塔由此認為,馬克思對「現代」和「後現代」有「深刻的理解」。受馬克思的啟發,一些後現代主義思想家開始研究上述變革的效應,如貝爾抨擊「文化瀆神現象」的蔓延,布迪厄分析「文化生產場」的發達機制,吉登斯透視現代的「知識不確定性」及其後果,等等。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後現代主義直面當代資本主義所面臨的危機,發出「中心的消解」、「基礎的塌陷」、「理性的隕落」、「人的終結」這些驚世之嘆。在探討「資本主義持續變革的邏輯」及其危機意識上,馬克思哲學與後現代主義具有相通之處,並具有「後現代」指向。

  危機意識與問題意識、批判意識密切相關。馬克思哲學和後現代主義都具有「問題學」的特徵。「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絕不是馬克思哲學的思維方式。馬克思在談到時代精神與哲學的關係時,強調「問題就是口號」,並認為問題比答案更有意義,「一個時代所提出的問題,和任何在內容上是正當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問題,有著共同的命運: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22]。正是從這種問題意識出發,馬克思堅持「不想教條式地預料未來,而只是希望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23]。換言之,馬克思哲學把「現代社會」存在的問題作為關注的焦點。這是馬克思哲學注重「批判」的本質所在。後現代主義同樣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問題意識。實際上,在西方,後現代主義首先是作為課題或問題而存在的,它關注的焦點就是現代性本身存在的問題;它並不是要向人們「說」出真理,而是為了排除通向真理的「障礙」,以「去掉」、「擺脫」籠罩在現代主義身上的「假象」和「迷霧」。這是後現代主義注重「解構」的秘密所在。

  從馬克思所處時代到法蘭克福學派、存在主義、結構主義時代,再到後現代主義時代,對現代性的批判工作經歷了從社會政治、經濟批判到文化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再到語言批判的過程。從學理的角度說,這種轉換是批判工作不斷細化、深化和精緻化的過程,它揭示出社會批判的艱難性和複雜性,同時又顯示出這種批判有其轉承邏輯和現實意義。在對待現代性的問題上,馬克思哲學與後現代主義有相通之處,其「批判」具有後現代主義的「解構」指向。

  無疑,馬克思對現代性的正面作用是有充分估計的。他將17世紀以來由資產階級所開創的新時代,稱之為有別於傳統社會的「現代社會」,有別於工場手工業時期的「大機器工業時代」,有別於以往以人身依附為特徵的「以物的依賴為基礎的人的獨立」的時代。《共產黨宣言》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在歷史上的積極作用的估價甚至比資產階級思想家更充分。然而,馬克思更多的不是注意現代性的成就,而是現代性的「問題」。從唯物史觀創立時期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資本論》的創作時代,對現代社會異化狀態的關注始終是馬克思理論活動的焦點之一。對現代社會異化的分析與批判,充分而集中地反映了馬克思哲學批判的後現代指向。其特點在於,不是希求站在資本主義之「內」達到對資本主義運行規律的「理解」,而是站在之「外」去透視、揭露其病症。用利奧塔的話來說就是,馬克思「試圖表明資本主義的符號在何處破壞了自身」[24]。

  為了真正理解馬克思對現代性的「問題」所進行的批判及其後現代指向,我們需要重讀馬克思關於「自由王國與必然王國」的經典論述。為便於行文,有必要詳引那段為人們所熟知的經典段落:

  「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於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象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進行鬥爭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態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於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於和最適合於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25]

  從表面看,這段論述是馬克思哲學視域伸向未來的一個最動人心弦的例子。但實際上,這段論述是馬克思哲學具有後現代意蘊的典型例證。這裡,馬克思將現代性的積極作用推到了極限,同時也就凸顯了現代性的局限性。在馬克思看來,現代性為人類開闢的只是有限的自由,其最高成就就是社會化的人們,即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這種合理性表現在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於和最適合於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也僅此而已,因為這還不是「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所以,馬克思強調,「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這也就是說,現代性的邏輯是在「必然王國」獲得有限自由的邏輯,人的自由的全面發展或「有個性的個人」雖然要以此為前提,但他並非現成地內含於現代性之中,而是站在它的「彼岸」。

  處於「彼岸」的自由王國,當然可以理解為是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但共產主義並不是指現實應當與之適應的未來思想,而是現實的運動,是用於對抗現代性負效應的批判性要素。這使我們不禁想起了利奧塔的名言:「『後—現代』應該按照『未來的(後)過去(現代)』這一悖論去理解。」實際上,「自由王國」只是表明了馬克思哲學視界的批判向度。在他看來,自由王國並不是對必然王國的取代,因為「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將存在於「一切社會形態」、「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這裡,馬克思的運思取向明顯地具有「批判的」、「問題學」的特徵。用後現代主義的語言說,就是自由王國是對必然王國的「解構」,自由王國不是用於提供未來的烏托邦,而是為了狙擊必然王國的理性邏輯操縱一切的佞妄,是訴諸永恆歷史過程的批判要素。

  馬克思哲學與後現代主義具有相通之處,馬克思哲學具有後現代意蘊,但馬克思哲學視野中的「後現代」與後現代主義語境中的「後現代」又有重大的差別。具體地說,後現代主義以知識生活涵蓋整個社會生活,或者說僅僅從知識狀況出發思考當代社會,其「後現代」以對知識狀況的解構為旨趣,甚至把解構集中在語言上;而且,後現代主義在致力於消解本質與現象、必然與偶然、中心與邊緣等先驗的二元對峙時,實際上抱持著特殊的目標和旨趣,即偏重於非基礎性、非確定性和非中心性,從而促成以現象消解本質,以偶然取代必然,以邊緣分割中心的效應和影響,而且它肯定的只是片斷的、無深度的、不確定的生活模式的意義與價值。因此,相對於「現代」,「後現代」在此走向另一個極端。

  後現代主義的失誤和不足之處,也正是馬克思哲學的後現代話語得以顯示其高出一籌的地方。我認為,後現代主義看出了西方社會的「病症」,卻開錯了「藥方」,馬克思哲學則不但揭示出西方社會的困境,而且也指出了一條擺脫困境的出路。在我看來,馬克思哲學框架中的後現代話語,可以容納以下內容:一是以貫穿整個現代化進程中的現代性觀念為研究對象,以實踐原則為研究方法,從異化的表象走向經濟的深層批判;二是以確定性和不確定性、中心和邊緣、東方和西方、歷史和話語等二元對置為研究背景,以重建「個人所有制」和確立「有個性的個人」為目標;三是致力於防止客觀主義或相對主義的極端性搖擺,創造性地思考和回答「後資本主義」時代、「後形上學」時代人類何以生存的根本性問題。馬克思哲學框架中的「後現代」,既表徵著一種知識態度,一種對現代性神話進行質疑和解構的知識態度;又表徵著一種歷史境域,一種我們這個時代據以生存並確立「有個性的個人」的歷史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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