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後現代語境中的馬克思哲學

2024-08-14 17:46:26 作者: 楊耕

  20世紀5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及其文化領域出現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新現象,對於這些現象,不僅傳統理論無法解釋,而且現代觀念也無法涵蓋。哈桑由此認為,可以用「後現代」來命名這些不同於「現代」的現象,並指出「後現代主義是對於現代主義在其預示性時刻直接或間接瞥見到的難以想像之物所作出的一種反應」[4]。換言之,後現代主義就是對現代、現代性以及現代主義的審視和反思。在後現代主義思想家看來,「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5]。因此,在審視和反思現代、現代性以及現代主義的過程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很自然地在後現代語境中浮現出來。後現代主義的理論先驅海德格爾,後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德希達、福柯、利奧塔、羅蒂、傑姆遜等,都對馬克思哲學顯示出充分的重視。從中,我們可以把握後現代語境中的馬克思哲學。

  後現代主義從其產生之日起,就反對「任何形上學」。可以說,反對「形上學」是後現代主義思想家的共識。

  海德格爾注意到馬克思「拒斥形上學」的努力,並認為馬克思完成了「終結形上學」的工作:「形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學標示為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隨著這一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6]在《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中,海德格爾還認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維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的歷史觀比其餘的歷史觀具有優越性。

  德希達指出:「如果有一種我永遠也不準備放棄的馬克思主義的精神,那麼它不僅僅是批判的精神和質問的態度……它毋寧說是某種對於解放和獲救的肯定,是某種許諾我們可以設法擺脫任何獨斷觀念,甚至擺脫任何形上學——宗教的預定,擺脫任何救世福音的體驗。」[7]在德希達看來,沒有馬克思就沒有未來,沒有對馬克思的「記憶和繼承」,就沒有未來。

  福柯認為,支配法國乃至當代批判思想的三個基本來源是尼采、弗洛伊德和馬克思,這三位大師各自發揮了一種根本性的「解中心」作用,共同開闢了當代解釋學的道路。在福柯看來,馬克思是在解釋資產階級對生產的解釋,而不是在解釋生產本身;馬克思的《資本論》通過揭示資產階級價值觀念的本質,即對日常價值觀念的掩飾,實際上否定了通常所謂的「深層意義」或「真理」。福柯「相信馬克思的歷史分析」,並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分析並不是「建立在任何18世紀模式的基礎上」,相反,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揭示了一個「全新的話語實踐」;「在現時,寫歷史而不使用一系列和馬克思的思想直接或間接地相聯繫的思想,並把自己放在由馬克思所定義和描寫的思想地平線內,那是不可能的」。[8]

  在利奧塔看來,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資本主義已經變成一個「形上學的符號了」,「馬克思對此有深刻的理解,尤其在《共產黨宣言》之中」;[9]馬克思哲學藉助辯證法成為一種解釋無限矛盾運動的話語,問題恰恰在於,「現在正是辯證邏輯本身……正在成為一種純粹的風格語言」[10]。

  羅蒂對馬克思哲學的態度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他把馬克思和尼采、海德格爾相提並論,認為馬克思屬於教化型哲學家,馬克思的哲學屬於啟迪哲學,即後哲學文化,它主張實踐的優先性,並始終堅持歷史主義意識,其目的在於不斷進行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文本之間的對話;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馬克思儘管主張實踐的優先性,卻仍然堅持這樣兩個信念,即試圖深入現象背後的實在,以及為政治尋找理論基礎的信念。顯然,羅蒂強調在馬克思哲學的方法和理論體系之間存在裂痕。

  

  傑姆遜致力於馬克思哲學的當代闡釋,認為馬克思早已為我們確立了對待後現代主義的「恰當立場」;馬克思的哲學絕不是什麼「唯生產的、簡約的、過時的整體論話語」,相反,它是一種更為宏大深刻的研究方法,「是我們當今用以恢復自身與存在之間關係的認知方式」。在傑姆遜看來,馬克思哲學提供了「整體社會的視界」,它「讓那些互不相容,似乎缺乏通約性的批評方式各就其位,確認它們局部的正當性,它既消化又保留了它們」,而「其他批評方法的權威性只是來自它們同某個零碎生活的局部原則,或者同迅速增生的複雜上層建築的某個亞系統的一致性」。[11]因此,當代任何一種批判理論都無法避開馬克思哲學,都不可能對馬克思哲學視而不見。對於當代批判理論來說,馬克思哲學是「不可超越的視界」。

  可以看出,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們對馬克思哲學的論述,涉及馬克思哲學與形上學的關係,馬克思哲學與當代西方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的關係。儘管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們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各異、取捨不同,但從總體上看,在後現代語境中,馬克思哲學的「拒斥形上學」性、實踐的存在論意義以及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這些被忽略、被抑制乃至被遺忘的部分得以彰顯。

  馬克思哲學與「形上學」的關係直接關涉馬克思哲學的主題,以及馬克思哲學與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傳統的關係。西方思想界通常的看法是,馬克思哲學本身就是一種形上學,它沿襲了柏拉圖以來的哲學主題,即以追溯整個世界的本質或基質為目標,力圖從一種「終極存在」、「初始本原」去理解和把握一切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質和行為依據。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則強調,馬克思哲學真正「顛倒了柏拉圖主義」並「完成了對形上學的終結」。這一見解凸現了馬克思哲學的「拒斥形上學」性,而且與馬克思哲學的文本相符。

  「縱觀整個哲學史,柏拉圖的思想以有所變化的形態始終起著決定性作用。形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12],而馬克思哲學從一開始就批判柏拉圖主義並「拒斥形上學」。在馬克思看來,「對一種更高的本質的深切追求」是柏拉圖哲學的根本特點,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柏拉圖哲學使「善、目的的這一抽象規定轉化為囊括世界的、全面展開的哲學」[13];這種對抽象普遍性的崇拜必然導致神秘主義,從而為後來的基督教精神創造了思想前提。在這一點上,後現代主義理論先驅尼采與馬克思不謀而合,認為柏拉圖哲學把善作為最高理念,是「先於基督教而基督教氣味十足」。

  「形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所以,對柏拉圖主義的批判必然促使馬克思批判整個形上學。研讀《神聖家族》可以看出,馬克思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批判了「形上學」,並認為隨著科學和實踐的發展「把人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形上學的全部財富只剩下想像的本質和神靈的事物了」[14]。在馬克思看來,形上學這種哲學形態的根本缺陷就在於,它關注的是脫離了人及其活動的宇宙本體或「終極存在」,不僅「本體」在其中成為一種抽象的存在,而且人本身也成為了一種抽象的存在,人和人的世界都消失了。因此,應「否定現存的哲學」並「消滅哲學」[15]本身,即「終結形上學」,使哲學面向「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關注「人類世界」。馬克思斷言:「這種形上學將永遠屈服於現在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16]

  完成這一任務的正是馬克思本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同樣確認自然界的「優先性」,但它關注的並不是抽象的本體、抽象的物質,更不是以經院哲學的方式抽象地談論世界的物質統一性,而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態和普遍存在的「拜物教」的批判,揭示被物的自然屬性以及物與物之間的關係掩蔽著的人的社會屬性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係還給人自己」。

  這就是說,馬克思哲學「拒斥形上學」並實現了哲學主題的轉換,即從宇宙本體轉向人類世界,關注人的存在和人的解放。用後現代主義思想家的話來說就是,馬克思哲學不是為了占有「全部真理」,而是無限地追求真理;不是「為千秋萬代而營建」,而是「為他們自身的時代而拆解」。在馬克思這裡,「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

  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譜系中,實踐範疇僅僅被作為認識論的範疇,在認識論之外,即使提到實踐範疇,也只是一種應酬式的熱情。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則強調實踐的存在論意義,認為馬克思對社會生活實踐本質的強調,旨在突破西方哲學的知識論譜系,以立足於從人的活動來理解社會存在。應該說,這一見解深刻並具有啟示性,在馬克思哲學中,實踐的確具有存在論意義。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實踐是使存在和人的存在相互生成、相互轉化的原創性活動,人在這個世界上誕生之後,就通過實踐進入存在的組合中,並以自身賦予存在以新的尺度——社會性,從而使存在具有「為我而存在」的性質;人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為天地立心」,在物質實踐活動的基礎上重建世界,實踐因此構成了現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據和基礎。因此,人們的存在就是人們實踐活動的結果和產物。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17]。在馬克思哲學中,實踐的權威是全方位的,它不僅存在於認識論中,而且搏動於自然觀、歷史觀之中:在自然觀中,實踐是自在自然與人化自然分化與統一的基礎,「實踐」揚棄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元對立;在歷史觀中,實踐構成了社會的本質和人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的歷史」和「歷史的自然」相統一的基礎,「實踐」消除了「物質的自然」和「精神的歷史」對立的神話。

  正因為實踐具有存在論意義,所以馬克思以實踐為出發點範疇,來考察和理解人類世界,來審視、評價和改變以往哲學的範疇和規範。實踐是馬克思哲學為之旋轉的真正的太陽,只有把「實踐」作為主旋律導入馬克思哲學這一宏偉的交響樂中,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才能表現為美妙的和諧。

  馬克思哲學與「形上學」的關係同時蘊含了馬克思哲學與當代西方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的關係。確認馬克思哲學的「拒斥形上學」性,必然使後現代主義思想家注意到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

  的確如此。馬克思哲學在對現代化負面效應的批判中預見到「後現代」,即當代社會的某些重要特徵,因而它與西方當代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的關係並非如同冰炭、不可相容。同時,西方當代哲學的其他流派都是從人類世界的某一側面、某一環節、某種關係出發,並把人類世界歸結於這一側面、環節、關係,因此它們並未從根本上、整體上把握人類世界;馬克思哲學則抓住了人類世界的根本——實踐,並從這一根本出發向人類世界的各個方面、各個環節、各種關係發散出去,其本身成為一個思維整體,因而「不可超越」,並構成了西方當代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的源頭活水。用後現代主義思想家的話來說就是,西方當代哲學的其他流派只是同「零碎生活的局部原則」相一致,而馬克思哲學則提供了「整體社會的視界」,它讓當代西方哲學各個流派「各就其位」,「既消化又保留了它們」。馬克思哲學的確是當代「不可超越的意義視界」。由於把握了馬克思哲學的本質特徵——實踐的唯物主義,所以我比傑姆遜本人更深刻地理解他的這一重要命題。

  當然,我同時注意到,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對馬克思哲學也不乏微詞,其主要批評包括三個方面:一是馬克思哲學具有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但它又能夠被嵌入共產黨人建構的「實體」之中,並被整合為統一的理論體系,被作為某種政治的思想基礎和行動綱領,因而不可避免地成為「元敘事」,從而難以逃脫保守和封閉的命運;二是馬克思哲學倡導實踐的首要性,強調人的現實性及生活的多元化,但它關於階級鬥爭和人性解放的學說,仍是一種「宏偉敘事」,從而導致現實社會主義運動對於統一整體的偏執和對異質成分的壓抑;三是馬克思提供了考察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認識框架,但他對作為一種認識範式的「結構」過於迷戀和依賴,因而對犯罪、疾病、孤獨和死亡等人類生存的基本困境涉獵甚微,等等。

  顯然,後現代主義思想家讚賞的是馬克思哲學中重視非確定性、非中心、非基礎性的一面,批評的是馬克思哲學中強調確定性、中心性、基礎性的一面。

  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對馬克思哲學的褒與貶,公正也好,偏頗也罷,對我們來說,其意義主要在於其所呈現的一種對馬克思哲學的新理解。後現代主義思想家既解構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又解構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解釋系統,重新直面馬克思哲學的文本,使馬克思哲學中某些長期以來被忽略、被抑制乃至被遺忘的成分得以「甦醒」;後現代話語倡導異質性和邊緣性,後現代主義思想家所理解的馬克思哲學,即後現代語境中的馬克思哲學,也有助於我們重新認識和把握游離於「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譜系之外的馬克思哲學,從而促使我們重新思考馬克思關於自由和必然關係,以及人和自然、東方和西方關係的論述,以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當代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後現代語境中的馬克思哲學是以零散、疏離的形式呈現的,對於馬克思哲學,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往往強調其方法而非結論,重視其思路而非體系,讚賞其某些片斷而非整體。更重要的是,一些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對馬克思哲學中某些成分的強調,其意圖在於對作為整體的馬克思哲學進行解構,使其呈現內在的對抗性和自我消解性。後現代主義思想家或隱或顯的有這樣一種看法,即當馬克思哲學被發揮成一種批判性的政治觀念時,其原初的哲學觀念的批判性就受到嚴重抑制,從而不可能貫徹始終。因此,在後現代語境中,馬克思的哲學文本變得支離破碎,不再具有一以貫之的統一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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