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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從人的存在出發與開闢從本體論認識現實的道路

2024-08-14 17:46:13 作者: 楊耕

  從內容上看,形上學與本體論密切相關。作為一個哲學概念,本體論是由高克蘭紐斯在1613年首先使用的。按其原義,本體論就是關於作為一切存在的最初和最後根據的存在本身的學說。由於這種存在屬於超感覺的對象,所以,形上學與本體論這兩個概念在哲學史上往往被混同使用。實際上,本體論是形上學的基礎或分支,而不是全部。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本體論』這一名稱的最初出現是到了十七世紀。它標誌著傳統的關於(存)在者的學說形成為哲學的一個分支,成為哲學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10]。

  從根本上說,馬克思批判並終結形上學的工作就是從本體論層面上發動並展開的。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就是必須能夠生活,而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歷史不過是人的實踐活動在時間中的展開,實踐因此構成了人的存在、現實世界的基礎和本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哲學是生存論的本體論,即實踐本體論。這種本體論把人的存在本身作為哲學所追尋的本體。這是一種動態的、不斷發展、不斷生成的本體,它使存在成為一種社會或歷史中的存在。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不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即社會存在物。換言之,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會存在物的統一,而這種統一恰恰是在實踐中完成的。正如馬克思所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會活動」,實踐構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具體地說,在實踐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動並同自然發生關係的,得到的卻是自然以人的方式而存在;同時,人們總是在一定的社會形式中並藉助這種社會形式而實現對自然的占有,「自然界的屬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著的」,「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表現為他自己的屬人的存在的基礎」。[11]

  這就是說,人通過實踐創造了人的存在,並在這個過程中賦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歷史性,使人與自然的關係成為「為我而存在」的關係。可見,馬克思並不是以一種抽象的、超時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問題的,而是從人的存在出發去解讀存在的意義,並凸顯了存在的根本特徵——歷史性。這是正確理解所有問題的本體論的出發點。這樣,馬克思不僅肯定了存在物和存在的差異,而且區分了社會存在與自然存在,並從人的存在出發詢問、追問存在的意義。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使存在從存在者中顯露出來,並對存在本身進行解釋」,從而使隱蔽著的存在的意義顯現出來。

  海德格爾把柏拉圖以來的整個形上學時代稱之為「存在的遺忘的時代」,並認為「形上學不斷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說到存在。形上學表示並似乎確定,它詢問並回答了關於存在的問題。實際上形上學從來沒有解答過這種問題。因為它從來沒有追問到這個問題。當它涉及存在時,只是把存在想像為存在者。雖然它涉及存在,指的卻是一切存在者。自始至終,形上學的各種命題總是把存在者和存在相互混淆……由於這種永久的混淆,所謂形上學提出存在的說法使我們陷入完全錯誤的境地」[12]。

  無疑,馬克思結束了這一「存在的遺忘的時代」,並使哲學走出了這種「完全錯誤的境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認為「形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學標示為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隨著這一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13]。應該說,海德格爾的這一評價是公正的。

  在馬克思「完成了對形上學的顛倒」之後,唯物主義哲學以至整個哲學的理論主題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恩格斯說過,隨著自然科學劃時代的發現,唯物主義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實際上,隨著自然科學的重大發展和社會生活的重大變化,唯物主義不但要改變自己的理論形式,而且要轉換自己的理論主題。從理論主題看,古代唯物主義以至整個古代哲學關注的是萬物的本原、存在的存在;近代唯物主義具有反對形上學的傾向,但最後不僅未摧毀形上學,相反,又復歸形上學,近代哲學仍注目於宇宙的本體,關註上蒼的「絕對」或「抽象物質」,二者都忽視了人的存在以及人本身的發展。與此不同,馬克思哲學關注「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注目於人的存在以及「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14]。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們為了能夠生存和生活,必須進行物質實踐,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為了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人與人之間必須互換其活動,並必然結成一定的社會關係。這就是說,人們的生存實踐活動和「實際日常生活」自始至終包含並展現為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或者說,包含並展現為人與自然的矛盾和人與人的矛盾。因此,作為「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馬克思哲學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就是人們的生存實踐活動、「實際日常生活」所包含和展現出來的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問題。

  

  「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定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係,是人對人的社會關係。」[15]這就是說,作為物質實踐對象化的勞動產品,即物與物的關係的背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者說,在現實世界中,「物」不僅體現著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且體現著人與人的關係。對於馬克思哲學來說,那種脫離了人的活動和社會歷史、與人無關的物或自然,是「無」,是一種「不存在的存在」。與「那種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不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不是從「抽象物質」出發,更不是以一種超時空的方式抽象地談論世界的物質統一性,而是從人的存在方式——實踐出發,通過對現存世界異化狀態的批判,揭示被物的自然屬性掩蔽著的人的社會屬性,以及被物與物的關係掩蔽著的人與人的關係,並通過改變現存世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係還給人自己」[16]。

  這樣,馬克思便把哲學的聚焦點從整個世界轉向人類世界,從宇宙本體轉向人的生存本體,從而使哲學的主題發生了根本轉換。馬克思哲學所實現的哲學主題的這一轉換標誌著西方哲學的轉軌,即從傳統哲學轉向現代哲學。

  從總體上看,現代西方哲學關注的就是人類的生活世界和生存狀態。用雅斯貝爾斯的話來說就是,「哲學所力求的目標在於領悟人的現實境況下的那個實在」。馬克思的確為西方哲學的發展開闢了一條從本體論認識現實的道路,現代西方哲學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從人的存在出發去解讀存在的意義,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從人的活動出發去理解和把握人與世界的關係。即使是分析哲學所實現的「語言學轉向」,從本質上看,所關注的仍是人的存在方式,所體現的仍是對人與世界關係聯結點的尋求。人類關於現實世界的認識成果就積澱並表現在語言中,從語言的意義去理解和把握世界,實際上就是從對人的關係中去理解和把握世界。維根斯坦後期從生活形式的觀點去理解語言和意義,並揭示了語言的公共性、實踐性,這與馬克思哲學具有相似或契合之處,而塞爾等人的語言行為理論具體分析了「以言行事」的語言功能,不自覺地為馬克思哲學提供了語言哲學的論證和說明。

  當然,分析哲學畢竟走得太遠了,在它那裡,語言成了一個獨立的王國。馬克思仿佛預見到了這種「語言學轉向」,他指出:「正像哲學家們把思維變成一種獨立的力量那樣,他們也一定要把語言變成某種獨立的特殊的王國。」[17]在我看來,分析哲學實際上是以一種「倒退」的形式推進了對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人與世界關係的研究。

  我注意到,形上學在現代西方哲學中並沒有銷聲匿跡。如果說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形上學在近代的一次悲壯的「復辟」,那麼,胡塞爾的現象學就是形上學在現代的一次輝煌的復興。問題在於,在經歷了現象學運動之後而開闢了存在主義新路的現代西方哲學,重新認識到馬克思反對形上學及其指向性的偉大原創性。海德格爾通過對存在與存在者之間關係的研究,意識到「在總是此在之在」,存在的意義只有通過作為人的存在的「此在」才能顯現出來。由此,海德格爾認識到「馬克思完成了對形上學的顛倒」以及這一顛倒的深刻性、超前性和巨大的優越性,並斷言:「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於歷史的觀點比其餘的歷史學優越。但因為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現象學沒有、存在主義也沒有達到這樣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交談。」[18]在馬克思哲學面前,薩特既意識到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深刻批判為存在主義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同時也覺察到存在主義自身的某種空缺,所以他提出要使存在主義「依附」在馬克思主義身上,並斷言:「歷史唯物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學。」

  在我看來,馬克思哲學之所以不可超越,從根本上說,是因為產生馬克思哲學的「情勢」還沒有被超越,現代西方哲學所關注的問題沒有超出馬克思哲學的問題域,沒有超出馬克思哲學的視野,甚至仍在用馬克思哲學的話語在說話。即使後現代主義力主「重寫現代性」,其實質仍是在關注人的異化了的生存狀態,後現代主義所謂的「人的終結」,實際上是對資本主義制度所造成的異化狀態的批判。用傑姆遜的話來說就是,「真正的歷史噩夢是異化勞動」,應當「引開」異化勞動這個令人不堪的事實。

  在解構了人的先在性和超驗性之後,後現代主義宣告:人是「創造性的存在物」,並力圖消除「現代性」所設置的人與自然的對立,重建人與世界的關係。「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19]所以,在審視和反思現代性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異化狀態的批判很自然地浮現在後現代主義思想家的語境中。傑姆遜認為,馬克思哲學「是我們當今用來恢復自身與存在之間關係的認知方式」。福柯指出,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揭示了一個「全新的話語實踐」,「在現時,寫歷史而不使用一系列和馬克思的思想直接或間接地相聯繫的思想,並把自己放在由馬克思所定義和描寫的思想地平線內,那是不可能的」[20]。

  馬克思哲學的深刻性、超前性和巨大的優越性,使得現代西方哲學中的任何一個流派都無法避開馬克思哲學,都不可能對馬克思哲學視而不見。在我看來,現代西方哲學的其他流派都是從人的活動的某一側面、某一環節、某種關係出發,並把人類世界歸結於這一側面、環節、關係的,因而它們未能從根本上、總體上把握人的存在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而馬克思哲學抓住了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人與世界關係的根本——實踐,並從這一根本出發,向人類世界的各個側面、各個環節、各種關係發散出去,本身形成一個思維整體,並構成了現代西方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的源頭活水。用傑姆遜的話來說就是,現代西方哲學的其他流派只是同「某個零碎生活的局部原則」相一致,馬克思哲學則提供了「整體社會的視界」,它讓現代西方哲學其他流派「各就其位」,「既消化又保留了它們」,因而成為「不可超越的意義視界」。[21]

  就內容而不就表現形式,就總體而不就個別流派而言,現代西方哲學的運行是以馬克思哲學所實現的主題轉換為根本方向的,馬克思的確是現代西方哲學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作為現代唯物主義,馬克思哲學不僅是現代西方哲學中創造性的對話者,而且是現代西方哲學進程中極其重要的參與者和強有力的推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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