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和我
2024-08-15 17:17:07
作者: 牛漢
從我三四歲時起,祖母常兩眼定定的,對著我嘆氣,說:「你這脾氣,真是個小滹沱河。」每當我淘氣得出了奇,母親和姐姐也這麼說我。但從她們的話音里,我並聽不出是在罵我,似乎還帶著點讚美;可她們那嚴正的眼神和口氣,卻分明有著告誡的意思。我真不明白,為甚要把我跟滹沱河一塊說。[1]
滹沱河離我們村莊只一里路光景,當時我還沒有見到過滹沱河。什麼是河,我的頭腦里沒有一點概念。只曉得這個滹沱河很野,很難管束。真想去見見它,看我究竟和它有什麼相同之處。我想它多半也是一個人,比我長得強大,或許只有他能管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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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多久,記得是個春天,我隨著姐姐和寶大娘帶著竹籃和小鋤到滹沱河邊挖野蒜,野蒜長在沙性的土裡。寶大娘是我父親奶哥哥喬寶的老婆,就住在我家院子裡一間小屋。寶伯伯在口外草地,隔三五年回來一次,我還沒見過。一路上寶大娘手牽著我,她沒有孩子,特別喜歡娃娃們。我問寶大娘和姐姐:「滹沱河是個什麼模樣,見了它我怎麼喊它?」她們說:「不用喊,它又不是人。到那兒以後,你就曉得了。」她們的回答我還是弄不清楚。說真的,我長大之後,有誰如問我這個問題,我也難以回答。
當我們走向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曠野,寶大娘朝遠遠的前面指給我看:「那就是滹沱河。」但我並沒有看見什麼,哪裡有滹沱河呀?那裡什麼都沒有。那是灰灰的沙灘,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裡,除去沙土之外,儘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原先說的滹沱河是橫衝直撞的大水,眼前卻一點水都見不到。我感到異常的失望,滹沱河啊,你丟盡我的人了!我怎麼會像眼前的這個喊不應打不醒的滹沱河?
姐姐和寶大娘說說笑笑地在岸上的樹林子裡低著頭挑野蒜,我懷著滿腔的悲傷向她們說的滹沱河走去。我找尋我那個失落的夢,在滹沱河那裡尋找我心中的滹沱河。
我剛從岸上走下河灘,姐姐大聲地喊我:「不要去那裡,快上岸來。」我莫名其妙,不懂得岸是什麼,沙土和石頭有什麼可怕?我還是只顧往裡走。姐姐風一般跑下來,不由分說把我拽到樹林子裡,說:「就在岸上呆著,不要下去,大水會把你沖走。」我瞪起眼睛問姐姐:「哪裡有大水?」姐姐對我說:「有,說來就來。」姐姐向我解釋:「幾年前,有人從河這岸到河那岸去,在沙灘上走,突然看見滹沱河來了。它高高立起,沖了過來,還沒來得及轉身,那人就被沖得沒影兒了。」
姐姐這番話說得我頭髮都格巴格巴地炸起來了。我懷著真正的恐怖朝著幾步以外的滹沱河望去,它真的說來就來嗎?從遠遠的左邊望到遠遠的右邊,那灰灰的沙和灰灰的石頭似乎都滾動了起來,看不到頭尾,我恍惚覺得滹沱河是一條奇大無比正在飛動的蛇,這沙灘是它蛻下來的皮,那數不清的石頭是皮的鱗。這時我才感覺到這沒有一點生氣的皮(不管它是蛇的,還是河的)跟在草叢裡曲曲折折飛動的蛇一樣的可怕。我知道,蛇說來就來,你還沒瞅得清,它早已從草上竄走,滹沱河也一定能。
我沒見到滹沱河,但我真的已被它鎮住了。回家的路上,寶大娘牽著我的手,說,「啊喲,你的手這麼冰?」我不吭聲。她們沒有想到我是被那個沒見過一面的滹沱河嚇的。不僅手冰,心都冰了,我自己知道。
回到家裡,我第一句話就問祖母:「我怎麼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說:「你見到滹沱河了嗎?滹沱河是甚樣子你說說看。」祖母心裡一定曉得現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我說:「滹沱河是干石頭干沙。」「那不是河。」「河在哪兒呢?」「河還沒有來哩。」「那什麼時候來?」「就像你的壞脾氣,什麼時候來,誰也說不清,怕你自己也說不清。」祖母說的竟然與姐姐說的完全相同。現在我才明白她們為什麼說我是個小滹沱河。
算起來是1929年的秋天,我已在村里小學校讀一年級。一天,窗戶才透亮,我夢醒似的睜開了眼,仿佛被誰猛推一下,我首先感到了一種大到似乎聽不見的聲音,它應當是聲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變得異常的寂靜了:一切已知的和熟悉的聲音都被它吞沒了。我問祖母:「這是甚動靜?」祖母小聲說:「大河發水了。」大河就是滹沱河。我一骨碌從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不穿,拔腿朝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為什麼不叫醒我?」「它半夜來的,它來誰也不知道。」這時,我似乎聽見全村的幾百條狗都在呻吟,哪裡是叫!我家的兩條狗正仰著脖子,但我沒有聽到叫聲,它們的聲音被滹沱河吞沒了。狗也覺得奇怪,不叫了,縮著脖子伏在地上,兩隻耳朵直豎了起來。它們並沒有見過滹沱河。那聲音,不,那滹沱河一會兒像是從深深的地下噴出來的,一會兒又覺得天空在打悶雷,像是從天上降落下來的。祖母又一次對我說:「這就是滹沱河。」這時,我雖還沒有見到滹沱河,卻真的已感到它來了。這一片呻吟般的狗吠聲,村里人遠遠近近的呼喚聲,平常誰的聲音我都能聽出來,此刻全分辨不出來了。還有,充滿整個空間的胸部感觸到的動盪不安的氣氛……這就是滹沱河來了的氣勢。
祖母雙手伸開,攔著不讓我去。她哪裡能攔阻得住我,我不是個小滹沱河嗎?滹沱河的聲息越來越大,大水仿佛淹沒了我們的村子。我聽見有誰立在房頂上悶聲悶氣地喊:「後生們,快堵水去,帶上鐵鍬,帶上四齒鐵耙!」我當然是個小後生,照吩咐的扛上鍬,跑向大門外,人們全都朝大河那裡跑,我融進了人流之中……
前幾天,不斷下暴雨,今天並沒有雲,天卻令人感到是黑沉沉的,而且很低。我不歇氣地隨著大人們跑著,一過關頭(一段古城牆),赫然地望見了滹沱河,它不像水在流動,是一大塊深褐色的土地在整個地蠕動。看不見飛濺的明亮的水花,是千千萬萬匹野獸弓起了脊背在飛奔,它們由於飛奔,一伸一縮的身軀拉長了多少倍,形成了異常寬廣的和諧的節奏。滹沱河分成了明顯的上下兩部分。下面是凝重的水的大地,上面是飛奔的密密匝匝一色的野獸,它們仿佛空懸地飛奔在水的大地上。我所聽到的那淹沒一切的聲音,正是這千千萬萬匹野獸的狂吼,還有它們踐踏的水的大地的喘息聲。
姐姐和寶大娘挑野蒜的那片樹林子已不見了,引起過我傷感和惶恐的灰灰的沙和石頭全都不見了,顯然都被滹沱河活活吞沒。我現在才明白姐姐說的岸是什麼,岸是河時刻想吞噬的戰慄不安的大地,岸並不安穩。大後生們不准我和別的小後生們走向岸邊,但我還是鑽過了赤裸的與滹沱河同色的脊樑和腿腳的柵欄,走到河的跟前。我覺得腳下的地似乎不由自主地撲向河,我伸手到混濁的河裡,我想摸摸滹沱河,它幾乎要把我揪到了它的懷抱,我感觸到了它強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有一個漢子把我提起來,扔到人群的後面。
姐姐來尋找我,她並沒有強迫我回家,死死地抓著我的手,立在一塊高地上,這高地我上回來時記得還有一個高粱稈搭的瓜棚。越過人群,我看見岸邊的河,水上浮著一層木屑般的泡沫,這裡是一個彎曲處,許多勇敢的漢子從河裡用四齒耙撈起整棵的樹、淹死的羊、木椽、窗戶、門扇,還有衣裳……但沒有人下到河水裡。
來到滹沱河跟前,我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連大人們的喊叫都聽不見,只看見他們張大的嘴和翕動的鼻孔,河的聲音變成為整個凝固不動的空間。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啊!
幾天以後,洪水消退,我去看了一次滹沱河,岸又顯出來了,石頭又露出來,滹沱河似乎沒有遠走,像是整個地陷落進了深深的大地的內部,它隨時能走出來。
滹沱河是我的本命河,它大,我小,我永遠長不到它那麼大。但是,我又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裡,包括它那深褐色的像蠕動的大地似的河水,那戰慄不安的岸,還有它那充滿天地之間的吼聲和氣氛。幾十年來,每當瀕於絕望時,我常常被它的呼吼聲驚醒過來。
[1] 此文初刊1990年7月《隨筆》1990年第4期,總題為《童年的牧歌》;初收《滹沱河和我》,後收《牛漢散文精選》《中華散文珍藏本·牛漢卷》《童年牧歌》《牛漢散文》《牛漢人生漫筆》《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