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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夢遊症與夢遊詩

2024-08-15 17:17:10 作者: 牛漢

  一[1]

  真不願意談這個比解夢還要難的問題。多半談不明白,或許還會越談越玄,連我自己都會糊塗到裡面去,分不清楚什麼是詩,什麼是夢遊,什麼是夢遊詩。自從夢遊症纏住我,在天地人間,我就再沒有真正醒過來,似醒非醒過了多半輩子。從1946年夏天起到現在,我已夢遊了四十六個年頭。這病症每年發作多少回,從來記不得。最初十幾年間,夢遊都發生在黑夜,我仍能享有完整的白晝。然而生命已被不知不覺分裂成兩個:一個屬於白晝,一個屬於黑夜。兩個我在外人看來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兩個我,相安無事,互不相見,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裡活著,受難。白晝的我不記得夢遊的我,夢遊的我不知道有一個白晝的我。夢遊時,我從來見不到人,別人也從沒發現我在黑夜夢遊。因此,我活得正常,體魄出奇地健壯,我似乎有兩個生命。但是,近幾十年間,夢遊症嚴重起來,不但夜裡發作,還經常在白晝發作。也就是說,兩個分裂的互不相見的我,漸漸地靠近,也許是生命臨近黃昏的緣故。但是仍然沒有完整地還原為一個唯一的我。我沒有清明起來,變得混混沌沌,恍恍惚惚,永遠也醒不過來……我的夢遊詩,與一百多年前慘死在陰溝里的美國詩人愛倫·坡的詩有點相似,詩的情境全沉在黑夜之中,沒有黎明、陽光和人。愛倫·坡的詩里還有月光,我的夢遊詩里連月光都沒有,是純黑的。但我比愛倫·坡似乎活得頑強些,我不靠什麼光;因為我自己的生命能發出螢光,一點點光,是從血液和骨頭裡升起的。上面說的這些,我自認為大體上已經交代明白。誰曉得呢?或許還是在說夢話。那就請原諒我吧!我的頭顱,這具生命的高峰,近幾年常常覺得立不穩,在搖搖晃晃,我真希望能變成一座斜塔。今天中午,我又夢遊了一次,但既無夢,也無游,只狂吼一聲,撲到門口,還未奪門而出,就醒了過來。哪裡是醒,只是眼睛望見了一點光。這幾年,我的夢遊世界越來越小了。20世紀50年代,我能飛出生命的軀殼,一直遊走很遠很遠。不得不承認,我在不醒的夢遊之中真的已衰老(白晝的我和夢遊的我同時衰老)。我連幾步之內的門都撞不開,哪裡還能遊走到另一個世界?這兩年,詩寫得少,也是個衰老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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