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書[1]
2024-08-15 17:16:38
作者: 牛漢
20世紀20年代中期,我父親在北京大學旁聽過。有一年的冬夜,他回來,我已入睡,他的冰冷的手伸進被窩撫摸我的脊背,我被弄醒,聽見父親說:「這娃娃太瘦……」他可能有點消沉,在家鄉實實在在種了七年地。他是個很不尋常的莊稼人,能吹笙管簫,我家有兩船笙,農閒時他領頭鬧起「自樂班」,在村里五道廟門口吹吹打打直歡樂到深更半夜。我也學會吹笙。父親會製作精美的風箏,還是捕鳥逮蟈蟈的能手。他有一架書,其中有成套的《新青年》《語絲》《創造》,還有裝幀別致的《新月》。父親每年訂閱《中流》《譯文》。我上初中那年,在《中流》上看見魯迅逝世時許多令人哀傷的照片,我臨摹了一張速寫像,魯迅的頭髮亂蓬蓬的,顴骨高聳,橫眉之下的眼睛緊緊閉起。我父親難過了好久,有好多天不吹笙,不說笑,不喝酒。我讀到高小時,常翻看父親的書,喜歡《新月》的封面和正文中的插畫,但詩全然不懂,有生以來第一次朦朦朧朧曉得,舊體詩之外還有另一種同樣看不懂的新詩。父親那派生活情趣,對於大自然和人生的美的敏感,以及他那一書架莫測高深、感人心靈的書刊,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包括他的自由散漫的生活習性也傳給了我。我問過父親:「為什麼那刊物名叫《新月》,難道月亮也能分出新和舊嗎?舊的月亮一定是皺的、破爛的。」父親稱讚我問得有意思,但他答不上來。十幾年過後,父親還向別人提起我問過他的這個天真的難題。
[1] 此文初刊《隨筆》1986年第2~3期,寫作日期為1985年8月。收入《牛漢人生漫筆》《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