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胸腔內的奇蹟——有一首詩是這樣誕生的
2024-08-15 17:16:16
作者: 牛漢
這首詩原先刊於《詩刊》1989年第七期,當年是急就章,寫得粗糙。這一回本想好好修改一番,但仍是急匆匆的。我這個人一輩子都是急匆匆的,尤其寫詩,總不能凝神靜氣地寫。詩評家陳超說他把這首詩選入一本詩選之中,說急就章里常常能看出詩的原生動態。經我這麼一改,這點生動的原生動態可能喪失了。我有些不安。[1]
千真萬確
並非夢境
不記得何年何月
一個空洞的大白天
天上沒有飛動的烏雲
卻也看不見太陽
鴿群無須扇動羽翼
在塵世上空滑行和徘徊
哨聲聽起來
總像無主題的夢囈或喃喃的咒語
把門窗全都關死
從四壁書櫥里幾代人必讀的聖賢書
溢出一陣陣腐爛的氣味
亡魂們都不願安息
只有心臟清醒
搏動著生命僅有的音符
但是那個沉重而暗黑的
睽別不久的夢魘
突然地撲過來
仿佛黑夜重重地伏蓋而下
夢魘用一千隻不分指的蹼一般冰冷的巨掌
把起伏不安的熱胸腔
嚴嚴實實地封死
只剩下油油的一絲呼吸
那頭看不見的夢魘
總是那麼不偏不歪
正倒壓在胸腔的中央
仿佛胸腔和夢魘
有過難以廢除的屈辱的密約
企望最後一次舒暢地呼吸
留一句平淡的遺言
但是張大嘴巴
沒有空氣
喊不出聲音,甚至呻吟
唉,更無法唱出一個悲壯的旋律
眼睛睜大幾倍也替代不了嘴巴
圓潤的眼球敏感而柔弱
早已陷落到頭顱內有皺褶的深處
痴呆地仰向世界的面孔
沒有神沒有色沒有知覺
似乎已真正死亡
不分指的蹼一般冰冷的巨掌
仍沒有鬆開
它不相信生命也不相信死亡
但夢魘無形卻有生命
因而是世界上最難消滅的一種活東西
它或許就是死神
只有它真正地萬壽無疆
是的,誰都有切身體驗,也可以證實
人的胸腔太狹窄太脆弱
一顆受難的心臟
牢牢懸掛在血管的網上
(歡樂的心臟也沖不出胸腔)
命運使它永遠不能自由地遊蕩
而憋悶和擠壓又使它不斷地幻想變形
變成一口充血的鐘
或飛翔的大鷹
它只能搖搖顫顫
卻發不出呼救的聲響
塌陷的胸腔被夢魘壓得扁平,咯吱吱響
失去有彈力的音鍵
失去圓圓的節奏
偶爾聽見一次心跳聲也成為扁平的
撲騰撲騰
像一條武昌魚在河岸上絕望地翻身
失去呼吸和心跳
一切苦惱悲傷和渴望
再無法變成歌聲嘆息和哭泣
它們已無法遠離這片狹窄的生它養它的故土
統統封在沒有門窗的
空間越來越少的被壓扁的胸腔內
無處逃亡更無力突圍
它們堅貞地聚集在生命最後的一點空曠地帶
—心臟和肺葉之間
聆聽心臟喑啞的復仇的誓言
勝利的夢魘昏昏入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靜靜的胸腔內
有如創世紀前混沌的宇宙
出現了濃濃的灼熱的雲團
它強勁地流蕩不息,衝撞著胸壁
想來這就是一個稚嫩的靈魂正在形成
它在傾塌的肋骨和脊椎上面
磨擦茸茸的還未長出羽翼的背部
(比桑德堡筆下芝加哥貓一般膽怯的霧要威武得多)
肋骨和脊椎本性屬堅貞的岩石
輝煌的碑文應當刻在它們上面
留給後人一部新的甲骨文
(這是偉大的鬼才聶紺弩的名言
他晚年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
但他笑著說:把詩刻在上面)
帶著血熱的雲團在岩石上不停地磨擦
磨出了一閃一閃的電火
磨出了雷誕生時的哭泣聲
像一個剛出世的嬰兒
哦,哦,胸腔內有聲有色,有復活的夢
正創造原始的奇蹟
感謝神聖的傷疤
感謝它們有預見地滿布在胸腔內外
它們一個個烏黑而堅強
有拳擊手凸凹不平的鐵質的面孔
是生命最壯麗的山野
是最可信賴的胄甲
它們有血的體驗和智慧
永不動聲色承受著躲閃著災難
沒有它們
胸腔哪能如此完完整整
扁平的胸腔又漸漸地漲圓
圓圓的胸腔內
閃電和雷鳴在活潑潑地成長
它們美麗而靈活
正穿透蒼白的肋骨柵欄
正潛入曲曲彎彎的長長的血管
(請注意
閃電和雷鳴飛向天空
仍保持著曲曲彎彎血管的形象
而且浸染著血跡)
有人說一個人體的血管
粗的細的連接一起
比地球的赤道短不了多少
因此雷在軀體裡艱難地循環
行進得很慢
它不住地喘息
血管太長太長
生命感到了雷鳴和閃電
在身軀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耕耘著阡陌般昏迷很久的知覺
感到了細微的溫暖不斷地擴張
感到了雷電像脹痛的種子抽芽時的蠕動
生命重新開始
由于思慮重重祈禱時觸地過猛出現了裂縫的額頭
握著命運的顫顫抖抖的手掌心
首先冒出了舒暢的熱汗和純白的霧氣
接著胸腔的外面有了晶瑩如露水的汗珠
胸腔在鼓脹在躁動
生命重新開始
胸腔內深深的蠕動和聲響
預示著一個星球正在凝聚
它將同雷鳴閃電一起
轟開夢魘的陰影
從胸腔內升起
胸腔內外
酣暢的暴雷雨久久不息
一首詩誕生
在生命復活的瞬間
夢魘遁逃了
但並沒有死亡
而且藏在不遠的地方
1989年4月6日急就
1996年8月改訂
[1] 此詩初刊1989年7月10日《詩刊》1989年7月號,較大改動後重刊1996年11月1日《鴨綠江》1996年第11期,詩前增說明;初收《牛漢詩選》,又收《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