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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危山下一片夢境

2024-08-15 17:16:18 作者: 牛漢

  純淨

  浩大,

  不可再居留。

  —里爾克《致音樂》

  這裡,七月的正午時刻[1]

  每一粒砂都是一顆赤忱的心在燃燒

  

  天上的太陽很小很白,不過是一星光彩的砂粒

  寧靜的三危山近在眼前

  但又覺得異常地遙遠和縹緲

  我與它之間隔著一片亘古的夢境

  三危山是一脈仿佛隨時可以傾倒但又永恆而不朽的高山

  朝著它,我獨自歪歪倒倒走下一個砂石響動的斜坡

  自以為空著生命,敞著心胸,清清白白一個人

  只拖帶著自己渺小的不成形的影子

  但影子與生俱來,是古老的根,很黑很重,牽連著人的一生

  每拔出一步都十分十分地艱難,腳掌發出陷落的喘息

  像羅丹雕塑的那個無頭無臂永遠在行走的人

  走了很久,還沒有越過一條沒有水的河

  沒有水的河比有水的河還難以泅渡

  因為沒有波浪的激勵和撫愛,生命失去流動的快慰

  (讓我想起了故鄉的那條乾涸而寬闊的滹沱河)

  布滿卵石的河道看不清哪裡有岸的痕跡

  可是又分明聽見了四面八方有水在淙淙地流響

  流水神秘而魅惑的聲響越來越大

  感觸到有激動的波浪如魚群沖入我焦渴的軀體

  不知不覺地被看不見的河水深深地淹沒了

  我很明白這無法迴避的使生命陷溺的河水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我坦然而信任地沉底在涌動的河水之中

  頭腦很清醒,眼睛像魚一樣圓圓地睜著

  隱隱地還能望見三危山岸然地聳立在前面

  我的背後是斜坡上面鬧囂的莫高窟

  和洞穴里的千萬尊坐著的臥著的飛著的神佛

  他們一定已經發現了我這個孤獨的行客

  正陷溺在深深的難以渡出的命運的河水中

  那隆起的鳴沙山向我顯示它就是沉淪的生命再生的河岸

  我聽見有一個古老而熟悉的聲音正呼喚我

  回頭是岸

  我是一個走路從不回頭有河流性格的人

  我不相信岸和岸上美好的傳說

  航海的水手都曉得,大海不相信有岸,大海無邊

  就是小河也明白岸只呆呆地立在流水的兩邊

  河水的前面永遠不會有岸

  我是一個憎惡岸衝垮岸的波浪

  在三危山下沒有岸沒有水的命運的河道里

  我艱難地行走了好久好久,仿佛走過了一生

  是的,又一次我冒著酷暑來到這片聖地

  像回到命運中最後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故鄉

  它並不是有街門,有親人,有祖先墳墓的村莊

  而是一片從少年起就苦苦跋涉幻想進入的夢境

  三危山不是一脈供人攀登遊覽的馴服的山

  它是一個不朽的對心靈的誘惑

  整個山上沒有一棵樹(甚至一棵草)

  更沒有廟宇和通向廟宇的為朝拜的人修的路

  三危山永遠那麼赤裸那麼無牽無掛

  傳說三危山七月天自己能升起雨雲

  並且在太陽落山之後燃起一片霞光

  我很相信這個美麗的幻覺

  再不願拜見那些相識已久形象日漸風化的神佛

  我一動不動盤腿坐在厚厚的砂磧上

  (盤腿坐本是我從童年起養成的習性

  並非有意學僧人坐禪時虔誠的姿勢)

  我的手心朝下而不是朝上

  我的兩眼圓睜而不是閉著

  我平生最憎惡那種祈求和期待的姿態

  我的雙手有力地托著肌腱隆起的膝部

  隨時可以一蹦而起,去奔跑或搏擊

  我端端坐立著很像一座浮屠:活人一樣站立的墳墓

  被河水衝擊的生命悠悠地溶解著呼吸著

  生命吸入的是白淨而寧靜的靈氣

  吐出的是污濁的瘀血和回憶的苦汁

  由於不停地吐納我的身邊匯聚成一個陰鬱的小湖

  生命漸漸地輕了,淡了,成為一片夢境的空白

  當我醒來抬頭望望高聳的三危山

  我直起腰身又歪歪倒倒地行走起來

  我的影子還是很黑,很重,而且變得很長

  我並沒有成為一個再生的人

  向三危山夢遊地走去

  我知道三危山那裡並沒有岸

  三危山是無法攀登的山

  也不是命運的河水最後出現的岸

  三危山是一個美麗而困惱的誘惑

  1993年7月初稿於敦煌

  1993年12月12日二稿

  1994年4月11日三稿

  後記:

  近幾年來,每創作一首詩,常常陷溺在詩中,每個詞語跋涉得非常艱難。《夢遊》使我陷溺了近半個世紀,《空曠在遠方》是個沒有盡頭的境域,這首《三危山下一片夢境》其實仍在前兩首詩之中繼續跋涉著,只不過喘息得更為緊迫一些。為什麼我被死纏活纏,總沖不出詩為我安排的命運,

  或命運為我安排的詩之中?艾略特說應當超越個性(我不願理解為否定個性),以及個人體驗,朱光潛說作者與意象之間有距離才好。我理解那種解脫與自由,但做不到。我實在無法客觀與冷凝地進行創作。是不幸還是幸運,我在嚴酷的人生途程中,由於種種沉重的負擔,每跨進一步都必須得戰勝使生命陷落的危險,事實上我已很難從命運的底層升上來了。正因為沉重地被深深陷入人生,我反而能承受住埋沒的重壓,並從中領悟到偉大的智慧和靈感。還有,這首詩的每一行為什麼如此冗長,我只能說這是因為詩總在艱難地喘息,詞語飛動不起來,必須一步一步地跋涉,如果這首詩有什麼節奏或韻律的話,那就是生命不停地顫抖,以及急促的喘息聲。空曠的境域中沒有短的路,大沙漠的節奏是最沉緩的。佩斯的

  《進軍》與《阿納巴斯》只能以浩浩蕩蕩的詞語和列隊的詩行,去顯現那莊嚴而渾厚的詩的國土的景象。以上這些話,近似囈語,信與不信由高明的讀者評斷。

  1994年4月23日

  [1] 此詩初刊《中國作家》1994年第3期,為詩輯《夜中的囈語》第7首,後修訂重刊1994年7月1日《詩歌報》1994年第7期並增後記;初收《牛漢詩選》,略有改動;後收《空曠在遠方》《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詩後所附後記初收《螢火集》,題《〈三危山下一片夢境〉的附語》,後收《夢遊人說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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