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禮治成熟階段:東漢章帝時期
2024-08-14 17:38:33
作者: 李宗桂
漢代禮治的成熟階段,是東漢時期,尤以東漢章帝時期白虎觀會議的舉行,及其《白虎通義》的出現為標誌。章帝少年時期就「好儒術」,登基以後,繼承並光大了宣帝時期的禮治思想,以儒家思想治國,重視禮治建設。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在詔書中說:「蓋三代導人,教學為本。漢承暴秦,褒顯儒術,建立《五經》,為置博士。其後學者精進,雖曰承師,亦別名家。孝宣皇帝以為去聖久遠,學不厭博,故遂立大、小侯《尚書》,後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復置顏氏、嚴氏《春秋》,大、小戴《禮記》博士。此皆所以扶進微學,尊廣道藝也。中元元年詔書,《五經》章句繁多,議欲減省。至永平元年,長水校尉儵奏言:先帝大業,當以時施行。欲使諸儒共正經義,頗令學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於戲,其勉之哉!」[171]這段話,反映了章帝自覺地繼承了武帝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路線,及其以禮治國的方略,並且巧妙地引出了進一步解決思想統一的問題。既要扶進微學、尊廣道藝,又要反對和防止《五經》章句繁多、歧義紛出的弊端,故要求諸儒「正經義」,使得學者有所遵守。在這種思路下,章帝順理成章地召開了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有名的白虎觀會議。史載:(章帝)「於是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172]白虎觀會議討論的問題,表面上是講論《五經》同異,實際上是為了進一步統一思想,所謂「正經義」,即是端正關於儒學經典的意義的認識,統一觀點。「正經義」是為制定《漢禮》做準備,同時其本身也是制禮的一個重要步驟。
值得注意的是,漢章帝在正經義、制漢禮的過程中,採用的是召開御前會議的方式,由各方面人物討論《五經》經義的異同,最終由「帝親稱制臨決」,即由章帝本人裁決學術思想文化的是非高下。這種仿照其先輩漢宣帝主持石渠閣會議並由宣帝「親稱制臨決」的做法,無論其方式和思想實質,都如出一轍!不難看出,從武帝舉賢良對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宣帝石渠閣會議「上親稱制臨決」,再到章帝白虎觀會議「帝親稱制臨決」,顯示了漢代最高統治者對於建構新型意識形態的高度重視,對於禮治模式建構的高度重視。同時,也反映出漢代最高統治者運用行政力量干預學術思想文化,利用儒家思想為現實政治服務的特徵。政治利用學術,學術被政治利用;政治家對儒學實行為我所用的方針、思想家自覺不自覺地參與現實政治的運作,以求實現自己的治世理想,是漢代學術思想文化的顯著特點。當然,這也是秦漢以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
白虎觀會議的最終成果是《白虎議奏》和《白虎通義》。《白虎議奏》已經失傳,《白虎通義》由班固整理編輯,流傳至今。《白虎通義》以陰陽五行理論為基礎,對董仲舒以後的今文經學,以及哀平以降的讖緯神學所宣揚的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等理論作了總結和發揮,並重點論述了封建社會的政治秩序和自然秩序的合理性和神聖性。該書雖僅以43條名詞的匯集解釋來說明問題,但其內容卻十分繁雜,本質上是對封建等級制度的具體闡釋和明確規定。它援讖入經,使讖緯和今古文經學融為一體,確立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為重心的「三綱六紀」的封建道德觀,封建倫理綱常從此實現了系統化、絕對化和神聖化。《白虎通義》的這些觀點和論說,是對宣帝石渠閣會議關於禮問題的討論的深化。石渠閣會議討論的禮的主要問題有喪服、諡法、祭祀、宗廟、繼嗣、鄉射、大射等封建社會最重要的禮。研究禮學的專家認為,這場討論「為漢代禮制的完備,進一步奠定了基礎」[173]。其實,陰陽五行理論、三綱五常的封建道德觀等,早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天人三策》那裡,就已提出,只不過《白虎通義》進一步把它系統化、禮儀化了。特別重要的是,《白虎通義》更為明確地從禮治建設的層面,從綱常名教入手,拓展並深化了董仲舒的相關思想。這種拓展和深化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藉助政治力量使緯書法典化、禮典化[174],經緯合一,經學神學化、神學經學化,儒學的宗教特點和功能明確彰顯出來。
正經義、制漢禮,統一思想,是否就是鐵板一塊?當然不是!即使在章帝那裡,也要表現出形式上的對於不同學術見解的某種程度的尊重。白虎觀會議4年之後,建初八年(公元83年),章帝下詔曰:「《五經》剖判,去聖彌遠;章句遺辭,乖疑難正;恐先師微言將遂廢絕,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選高才生,受學《左氏》《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以扶微學,廣異義焉。」[175]用《後漢書·儒林傳》的說法,就是「網羅遺逸,博存眾家」。
白虎觀會議數年之後,章帝命禮臣曹褒制定《漢禮》。曹褒的父親曹充,在光武帝建武年間為博士,曾隨從光武帝巡狩岱宗,定封禪禮。早在明帝即位時,曹充就上疏:「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大漢〔當〕自製禮,以示百世。」可見,制定漢禮是曹氏父子思考的重心,也是父子相襲的事業。當然,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曹充為朝廷制定漢禮的理想沒有能夠實現。這個理想最終由其子曹褒在章帝時代得以實現。
章帝一直以「述堯理世,平制禮樂,放唐之文」[176]為追求,而曹褒為了逢迎章帝而上疏曰:「昔者聖人受命而王,莫不製作禮樂,以著功德。功成作樂,化定製禮,所以救世俗,致禎祥,為百姓獲福於皇天者也。今皇天降祉,嘉瑞並臻,製作之符,甚於言語。宜定文制,著成漢禮,丕顯祖宗聖德之美。」[177]曹褒這個奏疏,十分符合章帝的心意。但是,太常巢堪等人認為制定漢禮是「一世大典,非褒所定,不可許」[178]。而章帝則堅持「朝廷禮憲,宜時刊立」,於是,元和三年(公元86年)下詔曰:「漢遭秦余,禮壞樂崩,且因循故事,未可觀省,有知其說者,各盡所能。」[179]曹褒深刻領會到了章帝的用意,於是本著「人臣依義顯君,竭忠彰主」的立場,「當仁不讓」地上疏章帝:「具陳禮樂之本,制改之意。」[180]名儒班固提出,改定禮制應當廣泛召集京師諸儒「共議得失」,遭到章帝拒絕。章帝認為,那樣一來,會出現「會禮之家,名為聚訟,互生疑異,筆不得下」的局面。因此,他於章和元年(公元87年)召曹褒一人制定《漢禮》:「令小黃門持班固所上叔孫通《漢儀》十二篇,敕褒曰:『此制散略,多不合經。今宜依禮條正,使可施行。』」曹褒接受詔令後,「乃次序禮事,依准舊典,雜以《五經》讖記之文,撰次天子至於庶人冠婚吉凶終始制度,以為百五十篇」[181]。當年十二月,曹褒將其製作的《漢禮》奏上,「帝以眾論難一,故但納之,不復令有司平奏」。章帝去世、和帝即位後,太尉張酺、尚書張敏等「奏褒擅制《漢禮》,破亂聖術,宜加刑誅」[182]。和帝雖然沒有採納他們的意見,但終究沒有推行《漢禮》。《後漢書·曹褒傳》說曹褒「博物識古,為儒者宗」。這個評價可謂極高。須知,西漢董仲舒才被史家推尊「為儒者宗」[183]。當然,即使曹褒還夠不上董仲舒那樣的「為儒者宗」的貢獻和地位,但毫無疑問,曹褒之所以被史家給予如此高的評價,根本原因在於他為漢王朝定禮制。道理很簡單,漢初叔孫通制禮,固然是採用經禮,但同時也「參酌秦法」,雖然有助於解決當時社會的某些弊端,「然先王之容典蓋多闕」,以致賈誼、董仲舒、王吉、劉向之輩「憤憤嘆息所不能已也」!漢章帝「專命禮臣,撰定國憲,洋洋乎盛德之事焉」。曹褒撰定的《漢禮》,就是章帝所需要的「國憲」!就是賈誼、董仲舒們想做而當時沒能做成的「大業」!遺憾的是,章帝晏駕,和帝即位後在重臣的反對下,《漢禮》沒能施行,「斯道竟復墜矣」[184]!雖然曹褒制定的《漢禮》沒能在當時實行,但制定《漢禮》的思想趣味及其所倡導的以禮儀化為特徵的禮治模式,在後來的社會政治實踐中被統治者逐步實現。
總的說來,章帝一心一意製作漢禮,為了統一思想而「正經義」,召開白虎觀會議,甚至「稱制臨決」,最終形成了《白虎通義》,並進一步制定了《漢禮》,從而基本完成了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封建價值體系的建構,表明漢代禮治已經達到了成熟的階段。《後漢書·章帝紀》末尾的「贊」語說章帝「左右藝文,斟酌禮律」,其治道是「體之以忠恕,文之以禮樂」,正是對其禮治成就和特徵的中肯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