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漢代禮治的思想特徵

2024-08-14 17:38:38 作者: 李宗桂

  東漢章帝之後,由於禮治理論和禮治制度的成熟,漢代禮治在比較平穩的軌道上發展。儘管由於種種因素的影響,東漢的國力呈現逐漸衰退的趨勢,但作為治國方略和政治價值取向的禮治,並沒有出現衰退,相反,它還進一步受到鞏固。這主要表現為東漢經學的發展,特別是何休、鄭玄註解儒家經典,鞏固了禮治的思想文化成果。其實,魏晉時期統治者標榜的「以孝治天下」,從思想發展和治國方略的發展脈絡來看,就是漢代禮治的延續。在這個意義上講,漢代禮治的建設是成功的。

  其實,我們說東漢章帝以後漢代禮治進入鞏固期,還可以經學大家皮錫瑞關於經學歷史的相關論述作為補證。皮氏認為,「經學自漢元、成至後漢,為極盛時代」[185]。經學的核心是禮學,經學極盛,自然禮學也極盛。東漢名教的出現,自與東漢經學特別是作為其核心的禮學的興盛密切相關。至於把以禮學為核心的經學作為選官標準,與選官制度相結合,而各級官吏也以禮學為行政準則,更是鞏固了禮治的成果。皮錫瑞對當時情況的描述,可以作為一個參考:「宰相須用讀書人,由漢武開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繼其軌。……四海之內,學校如林。漢末太學諸生至三萬人,為古來未有之盛事。」[186]「後漢取士,必經明行修;蓋非專重其文,而必深考其行。」[187]

  綜合上文所述,我們從漢代禮治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到其若干思想文化特徵。

  其一,思想家與政治家合作。漢代禮治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漢高祖、漢武帝以及其後的昭、宣、元、成、平、章等皇帝為代表的政治家們,和叔孫通、陸賈、賈誼、公孫弘、董仲舒、司馬遷、戴德、戴聖、劉向、劉歆、班固、揚雄、馬融、何休、鄭玄等思想家(禮學家)的合作。禮治要從理論變成實踐,要從思想的層面落實到制度的層面,進而影響到行為的層面,需要中介。這個中介,就是政治特別是行政的環節。而以最高統治者皇帝為代表的官方,正是這個中介環節的體現者和實施者。這種情況,邏輯地決定了漢代禮學、禮治的現實性和實踐性品格,以及不可避免地依附政治、為政治所用的可能性。東漢名教的出現及其崩解,便是典型反映。當然,由於政治家的參與和認可,漢代禮學發展迅猛,奠定了後世禮學的基本規模和價值取向,這也是思想家們尋求構建長治久安之道的精神慰藉。

  其二,皇帝參與學術討論並裁決是非。從武帝舉賢良對策,到宣帝石渠閣會議,再到東漢章帝白虎觀會議,經歷十餘朝,橫貫兩漢時期,歷時二百餘年,皇帝關注並參與學術討論,並親自裁決學術問題,形成了最高統治者直接干預學術的傳統。這樣,皇帝既是最高政治權威,也是最高學術權威。學術的獨立性被統治者的現實政治需求所擠壓,變得畸形,成為政治的附庸。這既說明漢代禮治的形成和成熟本身就是現實政治需要的結果,也說明漢代禮治的出現本身並不是學術獨立發展的成果。正因為如此,學術、學者對於現實政治和社會應當保持的距離,便被消弭於無形之中。這對於後世的影響極為深遠。

  其三,儒學獨尊而又有文化包容。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本身是一種治國方略的自覺選擇,而不是對於學術爭鳴的參與。換言之,武帝對於儒學、儒生,並不是從所謂學理的層面看待的,而是從為我所用的政治立場出發。因此,武帝採用儒學治國,實行禮治,未必就全然否定甚至要消滅其他學說。歷史表明,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維框架下,其他學派的學說照樣存在,並沒有被消滅、被禁止,只不過是不被當做國家意識形態,不被作為治國安民的基本方略而已。同樣,在禮治的旗幟下,即使在儒學陣營內部,也一直存在著經學內部的今文古文之爭,在禮治方面的古禮今禮之辯、經禮變禮之論。兼容並包、遐邇一體,「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188]的思想,在漢武以後儒學獨尊的態勢下,實際上已經做到。問題只是在於,統治者在治國理念、意識形態、指導思想方面,堅持一元論而反對多元論;但在文化、思想發展方面,還是贊成並實行多樣化。《禮記》裡面的《大學》《中庸》的思想,能夠逐步傳播開來,本身就證明漢代意識形態一元化態勢下的文化多樣化,是可以做到的。

  其四,禮治的形成和儒學獨尊的實現相一致。漢代禮治的形成過程,就思想發展和文化價值體系建構的進程而言,本身就是儒學獨尊的實現過程。漢代禮治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新型價值體系建構的問題,是長治久安的問題。政治家和思想家們經過長期的探尋,以及二者之間的磨合,最終在選擇儒家思想作為官方意識形態方面取得了一致,其標誌性事件便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方略的制定和實行。從漢代思想文化發展的事實來看,禮治的形成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儒學獨尊的實現,也同樣不是一蹴而就的。武帝之前姑且不說,就是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後,禮治的發展和儒學的獨尊也經歷了漫長的歷程。如果從武帝時期算起,到東漢章帝時期,也已二百餘年。章帝時期舉行的白虎觀會議,及其成果《白虎議奏》和《白虎通義》的出現,標誌著漢代禮治的成熟,同時也標誌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真正實現。質言之,漢代禮治的形成和儒學的獨尊,就思想文化發展的軌跡而言,是同步的。此後的整個中國封建社會,始終是以禮治國、以禮治為標榜,而其社會政治的指導思想,始終是儒學。

  其五,專制政治日益鞏固和完善。漢代禮學的形成和完善,就其思想實質和社會功能來看,是鞏固和完善了漢代封建專制政治制度及其秩序。無論兩漢社會發展的坎坷曲折還是坦蕩順暢,漢代禮學的形成及其完善,在客觀上都起到了「資治」「弼教」的作用。兩漢包括皇帝制度、仕進位度在內的整個官僚制度,以學校制度為核心的教育制度,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道德價值體系,以仁義道德為標榜的治國方略,等等,無不對專制政治的鞏固和完善起了重大作用。質言之,漢代禮學越是發展,越是完善,作為一種體制的專制政治就越是鞏固;作為一種思想觀念的專制政治就越是深入人心,越能鉗制人們的思想。我們不能把禮治說成是民本政治,更不能歪曲成民主政治。我們只能採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承認,漢代專制政治的出現,有其歷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在禮治包裹下的或者採用禮治形式的專制政治,相對於秦朝的暴虐政治,是一個歷史的進步。而況,禮治更加符合當時的時代需求,更符合宗法社會的社會心理和民間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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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六,天人合一思想貫穿始終。漢代禮治形成的過程,是以天為宗、以德為本的天人合一思想發展的過程。天是萬物之祖、百神之君,「王者宜求端於天」,「人副天數」,「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天道神聖,人道效法天道、服從天道,是漢代禮治建構的基本出發點。《禮記·禮運》就明確宣示:「夫禮必本於天,淆於地,列於鬼神,達於喪、祭、射、御、〔鄉〕[189]、冠、昏、朝、聘。故聖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可見,禮的原則和價值出於天,通於人,君主以禮治國,天下國家就和諧有序了。這種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是天人合一的典型表現。至於董仲舒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天人合一思想,則是另外一種典型。這種典型的目的,在於將三綱五常的禮治願望納入天人合一的框架,以增強其神聖性和號召力。董仲舒徑直說:「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190]在他心目中,「仁義制度之數」都來源於天。[191]至於兩漢流行特別是東漢泛濫的讖緯神學,則更是不言而喻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另外一種極端表現。總之,漢代禮治的形成,其背後的有力的思想理論支撐,便是天人合一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中國傳統社會的天人合一思想,是成熟於漢代的,是在漢代禮治的形成過程中逐漸定型的。

  其七,崇古、徵聖、宗經。漢代禮治的形成和成熟過程,蘊涵著並體現了崇古、徵聖、宗經的特徵。以古為尚,唯古是從,以五帝三王、往聖先賢為價值準則,以先王之道為行事依據。聖人即是君主,所有君主特別是既往的君主,都是效法的榜樣,都是論證問題的依據。儒家經典成為君主治國安邦、人民安身立命的價值原則。朝廷議政論事,官吏行政,都援引儒家經典為自己張目。至於士大夫和庶民,則更是不能離開經典,離經就是叛道!這樣,古人、聖人、經典,三者相互融貫,成為漢代禮治建構中的明顯思想軌跡。這種崇古、徵聖、宗經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貫穿四百餘年的兩漢時期,並成為影響後世的一個重要思想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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