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思想家促成的主要文化傳統
2024-08-14 17:33:00
作者: 李宗桂
中國古代文化的歷史發展表明,思想家與文化傳統的形成、鞏固、發展和轉化,有著深厚的關係。思想家的精神活動和社會實踐,促成了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化生。大致說來,思想家所促成的文化傳統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文化保守傳統。
文化保守傳統,指在民族文化發展的特定歷史階段,思想家根據自己對歷史文化的體悟,對現實文化狀況的審視,對未來文化發展趨勢的瞻望,而對此前的歷史文化基本精神價值的肯定,以及對這種基本精神價值的時代性闡發和創造性轉化。就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歷程而言,就中華民族固有文化傳統類型而論,文化保守傳統是最為深厚、最為持久,同時也最能夠固攝人心的一種傳統。
文化保守傳統主要表現為守成意識、道統觀念、傳統崇拜、崇古取向、經學思維等。
守成意識集中體現在儒家身上。先秦儒家追求「常道」的把握,熱心維護既成的文化構架、社會氛圍和人倫秩序。孔子反對當時的社會變革,一心維護「周道」,主張保持並鞏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有序的政治倫理規範,堅決擯棄超越傳統規範的思想和行為。說到底,是要弘揚固有的歷史文化傳統,使已經形成的文化傳統、文化氛圍不因時代條件的改變而喪失。孟子的仁政學說,以仁義安定天下、統一天下的思想、先王觀念等,實際上是用既往的價值觀念規範人心,整肅社會,維持恆常不變。漢代董仲舒創建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理論體系,提出三綱五常的封建道德總原則,為的是維護劉漢王朝的一統天下,為封建統治秩序的萬世長存提供理論根據。他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76],便是儒家守成心態的典型表露。總之,對於已經形成的狀況,對於穩定的社會政治局面,儒家特別鍾情,而對於變動中的政治秩序和價值觀念,他們往往持批評立場,至少也是抱著游離的態度。守成意識經過儒家學者代代相傳的倡導、傳播和實踐,特別是經過統治者在制度文化和思想文化方面的強化,逐漸形成一種上下樂道、代代相守的穩固的文化觀念並廣泛化為普遍的社會心理。
道統觀念也是文化保守傳統的重要內容。從孔子開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便是儒家學者津津樂道的「聖聖相傳」的統緒。孟子更將道統接續到孔子,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為論題,「歷序群聖之統」[77],後來逐漸瀰漫於全社會,成為具有廣泛社會基礎的文化認同扭結。唐代韓愈的道統論,更是從理論高度確認了道統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使道統觀念成為保守固有文化、向歷史傳統歸依的凝固劑。宋代理學家程顥宣稱,提倡道統論,是為了「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以避免「人慾肆而天理滅」[78]。顯然,程顥在這裡是企圖用道統觀念來整合人心,使被障蔽的「聖人之道」(既往的文化傳統)煥發生機,這是十分明確的文化保守主張。
作為文化保守傳統的傳統崇拜觀念,也是以既往的文化成果為歸依,以先人遵行的傳統為安身立命的圭臬。在古代中國,傳統主義者一直占據社會文化的主導。對於以往的道德、制度以及一切長期沿襲的心理和行為習慣,傳統主義者都大加讚賞,甚至頂禮膜拜。先王之道、聖人之言,是絕對不可懷疑更不可違背的。儒家經典《孝經》勸誡人們:「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理學家朱熹表白:「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重視實學的李塨表示:「伏羲以至孔孟,言道已盡,後學宜世世守之。」[79]這些,都是傳統崇拜的文化氛圍擠壓之下出現的畸形現象。在傳統崇拜的氛圍籠罩之下,凡是敢於蔑視傳統、對抗傳統者,都會受到朝野上下的口誅筆伐。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其思想實質,是對傳統的反叛和超越。王安石倡言並大膽實踐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正是針對傳統崇拜的痼疾而發。但這種對傳統的激烈反叛,最終還是敗在了傳統手下。這剛好反襯出傳統崇拜的「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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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古取向也是文化保守傳統的重要方面。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切以古聖先賢的言行為楷模,從歷史中尋找修齊治平的依據,按照古人既定的原則辦事,是人們不可移易的價值準則,也是普天認同的思維「範式」。無論君主的治國安邦,還是庶民的立身行事,都要從古代尋找理論依據或典型事例,以增強自己的說服力和權威性。一場改朝換代的秦的統一,要聲言自己的天下是繼承往古的周「德」而來;一部醫書《黃帝內經》要託名「黃帝」,以表明源遠流長,無可非議。這種崇古取向,豐厚了文化保守傳統的底蘊,使傳統社會的保守主義長期引領風騷,道統權威長期高揚,從而逐漸形成並強化了中國社會的求穩、守成的保守風氣。
文化保守傳統的又一個重要內容是經學思維。經學的根本特點是墨守成規,不想也不敢超越舊有的思維框架、價值體系、倫理規範,而只是依照傳統已經認可的經典辦事,維護經典的純潔性和至上性。一切思想、觀點、情趣、心態,都必須而且也只能通過對經典的注釋而闡發出來,所謂「注不破經」,所謂不「以傳代經」,都是保守已經得到社會認可的規範性、權威性思想的經典的「經典」性表述。經學思維的形成和在古代社會的深遠影響表明,文化保守傳統作為一種習慣性力量,是何等強大,何等綿延不絕!可以說,近代以來文化批判和文化重構中的種種磨難,經學思維的干擾是一個重要原因。
(2)文化變革傳統。
與文化保守傳統相對應,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也存在著文化變革傳統。這種文化變革傳統,是在時代條件的激發下,思想家根據對此前的文化傳統的省思,提出並通過社會實踐進行的文化重構工作。在中國古代,所謂變革,一般指「變舊革新」,多指改革制度、法度而言。《禮記·大傳》曰:「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這就是說,變革的範圍是物質文化和制度文化。與此對應,親親、尊尊、長長之類的思想文化是「不可得變革者」。考諸秦漢以後的文化演進歷程,不難看出,在總體上,文化變革傳統的指涉對象,主要是物質文化和制度文化層面的東西。這正應了漢代儒學宗師董仲舒的話:「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80]這種以「改制不易道」為基本指導思想的文化變革,從理論實質上看,屬於漸進而溫和的改良。
以漸進而溫和的改良為特徵和目的的文化變革傳統,充分體現在儒家學者身上。戰國末期,荀子從時代條件出發,在孔孟儒家基本思想框架之內,援法入儒,既「隆禮」,又「重法」,把孔子仁禮一體的思想體系改鑄為禮法結合的嶄新體系,從而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發展了儒家思想,在制度文化的層面更新了儒學面貌。漢代董仲舒根據大一統政治的需要,精心營建了一個嚴整的以陰陽五行為理論骨架、以天人感應為核心、以儒家思想為主體而統合諸家的理論體系,並以此為依據,明確要求統治者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建立新的文教制度和選官制度,以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官吏選拔制度和教育制度相結合:從而開創了中國文化的新局面,同時也開創了儒學發展的新局面。董仲舒的改制理論、三統三正的歷史觀等,都開創了此後中國文化變革傳統的「範式」。唐代思想家韓愈的文化實踐,便是這種變革「範式」在新形勢下的翻版。韓愈既是儒學復興的旗手,又是古文運動的健將,為了對抗佛道二教,恢復儒學昔日的權威,韓愈撰寫了《原道》《原人》等著名論著,開啟了儒學復興的端緒。這對於魏晉以來的學術文化潮流,是高層次的撥亂反正,是對傳統儒學的重構,也是對傳統文化構架的重構。他所闡發的儒家博愛思想,所系統化、理論化的道統學說,既是對傳統儒學的深化,更是對傳統儒學的漸進而溫和的變革。至於宋代大儒朱熹以儒學為母體,吸納佛教的思辨結構,利用道教的宇宙生成圖式,最終完成了儒學形態的更新,形成了成熟的理學體系,則更是中國古代文化變革傳統的典型表現。
(3)文化批判傳統。
與文化保守傳統相對,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一以貫之的文化批判傳統。這種文化批判傳統,主要表現為反傳統的傳統和異端傳統。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都是抨擊傳統、反對因襲傳統的中流砥柱。他們對以仁義禮智為宗旨的文化傳統,對求知好學以發展文明的傳統,對現存的一切政治和人倫規範,都持堅決的批判態度。他們通過對常規性思維的批判,對所謂永恆價值、絕對真理的否定,表達自己對人類文明發展而出現的異化現象的憤想和焦灼。他們總是通過對論題的否定而表達自己所要肯定的東西,而不是通過肯定來揭示要否定的東西,這證明他們在思維方式上也是反傳統的。魏晉玄學家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充滿對傳統的反叛精神。惠能禪宗革新傳統佛教,破除以前各佛教教派的煩瑣教條,宣揚「即心即佛」「見性成佛」「言下頓悟」,主張不讀經,不禮佛,不坐禪,只要認識「本心」,則「凡夫即佛」。通過這種世俗化、大眾化的說教,惠能巧妙地宣揚了佛教的基本精神,為佛教的中國化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可見,惠能禪宗也是反傳統的產物。它的出現,以及它的說教方式和理論體系,本身就是對傳統的背離。
作為文化批判傳統重要內容之一的異端傳統,不僅表現為對現實政治的激烈抨擊,對統治者的不合作,而且更表現為對既有傳統的蔑視,對新傳統的嚮往和培育。從東漢王符的《潛夫論》,到明代李贄的《藏書》《焚書》,再到清代唐甄的《潛書》,這類著作的一個極為鮮明的主題和特色,便是對統治者的不合作,以及對當時黑暗政治的鞭辟入裡的批判。王符「耿介不同於俗」,終身不仕,隱居著書,譏評時政,把東漢社會的種種弊端總括為「衰世之務」。李贄在獨尊孔子的封建專制時代,公開反對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認為之所以中國數千年是非不分,在於「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81]。李贄這種驚世駭俗之論,在當時便被正統道學家指斥為「異端」。唐甄直截了當地揭示帝王的本質:「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82]這類「無法無天」的思想,和封建社會君主至上、人們必須絕對忠君的傳統觀念,是水火不相容的,是真正的異端。至於黃宗羲指歷來的皇帝為「天下之大害」[83],是離散天下人之子女、荼毒天下人之肝腦的獨夫民賊;戴震揭露理學家「以理殺人」[84]等,則也是振聾發聵之聲!
當然,從嚴格的理論劃界來看,反傳統的傳統和異端傳統,二者之間並無截然分明的界限。對於傳統本身而言,反傳統本身就是一種異端;而所謂異端,則往往表現為反傳統。但是,如果仔細審視中國文化發展的繁複圖景,我們又不難發現,反傳統的傳統和異端傳統,畢竟有著表現樣態的不同和文化激發功能的區別,因而我們可以分別論列。
(4)服務政治的傳統。
中國古代的諸多文化傳統中,服務政治的傳統綿長而深厚,其對民族文化發展的影響,莫此為甚。海峽兩岸學術界有一個共識:中國傳統文化有著顯著的泛道德論的色彩。這當然只是一個事實判斷,至於價值評判,則是「道術將為天下裂」了。其實,深一層看,所謂泛道德論,說到底,還是受政治制約並為政治服務的。一方面,統治者要求知識階層和庶民百姓自覺自愿、竭心盡力地為其效力,甚至在遭到不公正對待的時候,也要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統治階級的整體利益為利益,以君主的喜怒好惡為轉移。另一方面,庶民百姓特別是知識階層,往往也自覺認同統治者的政治規範和社會秩序,以能夠參政為莫大榮幸,有的甚至以此為實現人生價值的最高理想境界。忠君就是愛國,犯上作亂為人所不齒。身、家、國、天下是逐步遞進、層層歸依的關係,其內在精神是維護大一統的政治局面。漢儒所謂「屈民伸君」「以人隨君」,正是人人服務政治的精練概括。歷來為人稱道並長期為知識階層所自覺實踐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落腳點是傾心於治世。這中間當然有著無可非議的崇高歷史責任感和時代使命感,但正是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把為政治服務的現實功利目標,升華為個體人格境界的實現,轉化為一種內在的精神氣質,從而更增強了服務政治的自覺性,發展到後來,以致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士大夫們津津樂道並為之神往情動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實際上不過是由泛道德化轉向泛政治化的下意識而已!至於貫穿整個封建社會時期的忠孝一體、「以孝治天下」的思想,則更是一切為政治服務的生動註腳。這種服務政治的傳統,毫無疑問是統治者提倡、培育的結果,它當然會被統治者精心利用。但是,無可否認,服務政治的傳統,確實也增強了民族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增強了人們的歷史責任感和時代使命感,對於提高精神境界,淡化自我意識,有著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