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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見這種屍體的時候是怎麼向安王爺形容死狀的來著? (5)

2024-08-14 12:38:19 作者: 清閒丫頭

  三年前的那件事不沾邊,那有他媳婦一人就足以了。

  徐青呆呆地捧著那隻剛剛還被景翊稱為寶貝的瓷碗,見鬼一樣地看著垂著細長的頸子淺淺呷水的冷月,「您……您咋知道?」

  冷月潤了潤喉嚨,抿去嘴邊的水漬,才道,「你認得他們,是因為你往秦府送過瓷器,送瓷器的時候他們還不給你好臉色看,是不是?」

  徐青嘴張得足以塞進一顆雞蛋,驚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管一個勁兒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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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冷哼了一聲,「我就知道,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崽子會打洞。」

  景翊沒憋住,一口水噴了滿地。

  這話張老五和徐青未必聽得懂,景翊可明白得很,正二品尚書令秦謙秦大人是誰,不是外人,就是蕭允德的岳父,秦合歡的親爹,眼下朝廷里最拿自己的官位當官位使的官。

  他媳婦記起仇來,真是……

  嘖嘖,比在茶樓里聽書熱鬧多了。

  景翊抱起茶壺,興致盎然地呷起了水煮樹葉一樣滋味的茶水。

  張老五和徐青都錯愕著,誰也沒留意景翊,都在全神盯著這個傳言裡像神又像鬼的女捕頭。

  傳言……好像也不全是瞎編亂造的。

  冷月就在三個大老爺們的注視下「咕嘟嘟」幹掉大半碗茶水,把茶碗放下,抹了抹嘴,才轉目看向徐青,「聽張師傅說,張沖替你守瓷窯那天一直罵罵咧咧地說要弄死誰。」

  徐青連連點頭,「是是是……我一直問他咋回事兒,他也不跟我說,就說讓我等著看,還說啥老天有眼啥的……怨我,我那會兒只當他是又跟人罵架了,我要是再多問問,問清楚,可能也就沒這檔子事兒了……現在倒好,活的找不著人,死的也找不著屍了……」

  徐青越說聲音越小,說到最後咬起了嘴唇,埋下了腦袋。

  「他那天除了罵人,身上可多了什麼東西?」

  徐青怔了怔,搖頭。

  「你再想想,荷包,或者錢袋,有沒有?」

  徐青還是發愣,倒是一直低頭默默抹淚的張老五倏地擡起頭來,「有……有個錢袋!」

  徐青擰起眉頭,「師父,啥錢袋啊?」

  張老五撐著桌面就要站起來,「哎呀,就是那天晚上他讓你幫忙帶家來的那個包袱,就在包袱裡面藏著,緞面的……」

  徐青一頭霧水,但還是在張老五肩頭上按了按,「師父您坐著,我去拿。」

  徐青匆匆進屋,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粗布包袱。

  「師父……這不都是沖兒拿回家來要洗的衣服嗎,哪有啥錢袋啊?」

  「有有有……就在裡面,衣服裡面!」

  徐青在石桌上攤開包袱,伸手往一包髒兮兮的衣服里摸了摸,還真從衣服堆里摸出個翠綠色的緞面錢袋來。

  「對……對!」張老五接過錢袋,顫抖著兩手捧給冷月,「就是這個,這不是沖兒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兒弄來的……冷捕頭,這個有用不?有這個,能找找他了不?」

  冷月被張老五滿是期盼的目光看著,心裡揪得難受,接過錢袋,轉眼看看景翊,景翊蹲在槐樹下,抱著茶壺,也淺淺地擰著眉頭。

  冷月暗暗咬著牙,攥了攥滑溜溜鼓囊囊的錢袋。

  「能……您再容我兩天。」

  張老五頓時有了精神,激動得一邊抹淚一邊笑,「哎……哎!容,容……」

  徐青也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憨憨地撓著後腦勺,「能找著就好,找著就好!」

  冷月喉嚨口像是被一團棉花堵著,一時杵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景翊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擱下茶壺,湊到冷月身邊,伸手從後擁過冷月的肩膀,「走吧,趁時候還早,找人去。」

  徐青忙道,「我送你們!」

  不等景翊開口,冷月已拽起他的胳膊大步奔出了院門。

  走到胡同的一個轉彎,冷月步子一收,把景翊往牆角一推,兩手環上景翊的脖子,一頭埋進了景翊的肩窩。

  她難受,景翊知道。

  她難受的什麼,景翊也知道。

  於是景翊沒出聲,也沒動,任由她像狗皮膏藥一樣緊緊地貼著。

  半晌,聽到冷月一聲低訴。

  「這他娘的什麼世道……」

  景翊無聲苦笑,這問題他很久以前就琢磨過,但三言兩語還真答不清楚。

  景翊淺淺一嘆,「我也覺得……從你們刑部的牌子上就能看出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冷月聽得一愣,擡起頭,也鬆了環在景翊頸子上的手,「刑部的牌子怎麼了?」

  景翊從懷裡摸出冷月那塊細長的刻著「刑」字的黑漆牌子,把牌子翻了個面兒,遞到冷月面前,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里心疼之意清晰可見,「刑部捕班總領的牌子上居然刻著個馬蹄鐵的形狀,難不成如今刑部真苦得像外面傳的那樣,官員當衙役使,衙役當牲口使了?」

  冷月的目光在景翊溫柔好看的眼睛和拿在他手裡的這塊牌子之間遊走了一陣,臉頰微紅著接過牌子塞進自己的袖裡,淡淡地道,「都是胡扯,沒這回事兒。」

  景翊輕嘆,聲音又輕柔了幾分,聽得冷月整個人都要化了。

  「你是我的夫人,跟我還逞什麼強?」

  「沒有……」冷月在化掉之前及時往後退了半步,「這不是我的牌子。」

  景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憐惜愈濃,「這是在你衣服里找到的,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冷月默默一嘆,咬了咬牙。

  景翊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也只能坦誠相待了……

  「這是我那匹馬的。」

  「……馬?」

  「這是我那匹馬進出刑部馬廄的憑證牌……你拿錯了。」

  「……」

  換做冷月滿目心疼地看著臉色很有幾分凌亂的景翊,溫柔地揉了揉景翊的頭頂,「無所謂,反正都長得差不多……待會兒還得再用一回,你裝得像一點兒,別說漏嘴了。」

  「……還用?」

  冷月揚了揚那隻翠綠色的緞面錢袋,「捅耗子洞,你去不去?」

  ☆、家常豆腐(十八)

  去,景翊當然要去。

  景翊不但去了,而且還沒有空著手去。

  出了胡同,路過慶祥樓門口的時候,景翊買了整整一籠屜剛出鍋的肉包子,連包子帶籠屜一塊兒抱去了蕭允德在城中的宅子。

  秦合歡從景翊手裡接過這一籠包子的時候,整張臉都是青的。

  「昨兒家裡有點兒瑣事,表嫂登門也沒能好好招待一下,聽說表嫂昨天看起來從裡到外都有點兒虛,我特意挑了一家個頭最大的包子,這一籠有二十來個,一口氣吃下去,保證表嫂整個人都踏實了。」

  景翊長著一張說什麼都像實話的臉,秦合歡咬牙半晌,到底還是只能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多謝」。

  冷月淺蹙著眉頭,看著秦合歡毫無笑意地對著他倆扯了扯青紫的嘴角。

  對,秦合歡的嘴角就是青紫的,在接過景翊這一籠包子之前,她的嘴角就已經是青紫的了。

  「表嫂這是怎麼了?」

  秦合歡見冷月把目光凝在她嘴角上,冷著一張臉把籠屜塞到丫鬟手上,才不帶什麼好氣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不勞景夫人掛心了,今天我家瑣事也多,就不送兩位了。」

  冷月和氣地一笑,「表嫂是酉年生人吧?」

  秦合歡不知冷月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就是覺得,摔一跤能摔把嘴摔紫了的,那嘴得長成什麼樣啊,也就只有屬鳥的才行吧。」

  景翊不失時機地應和了一聲,「我也這麼覺得。」

  秦合歡整張臉都紫起來了。

  冷月鳳眼微眯,收起了幾分和氣,「不過,表嫂就算是酉年生人,這傷也不是摔出來的,應該是拳頭打出來的……你好像又有點兒虛了,要不要先吃倆包子墊墊?」

  秦合歡一手撐腰,一手按著突兀如山的肚子,深深喘了兩口氣,才道,「昨兒在街上遇賊了,那賊人幹的。」

  冷月眉梢一挑,「然後錢袋丟了?」

  秦合歡敷衍地應了一聲。

  她已經後悔讓這倆人進門來了,眼下只要他倆肯走,讓她丟出去一百個錢袋她也心甘情願。

  可惜冷月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什麼樣的錢袋?從哪條街上丟的?打你的賊長什麼樣子,還記得吧?」

  秦合歡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極致,擰起修得細長的眉,不耐煩地道,「這事兒已經報了京兆府衙門,就不勞景夫人掛心了。」

  冷月眉心一舒,「報官了就好。」

  秦合歡剛在心裡舒了半口氣,就見冷月神色一肅,從懷裡牽出一塊細長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著一個馬蹄鐵的圖樣。

  「想必表嫂聽說過我是幹什麼的,我再補充一點兒你肯定沒聽說過的……這牌子是安王府的東西,馬蹄鐵代表暢通無阻,拿這塊牌子可隨時插手過問任何衙門的任何案子,表嫂這案子既然報到了京兆府衙門,我就去京兆府衙門問問好了,也順便催催他們,早點兒破案。」

  景翊越過冷月的肩頭,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個大大的「刑」字上,咬著舌尖默默無言。

  這會兒他要是憋不住露出點兒笑模樣來,恐怕這輩子他都別想笑了……

  秦合歡噎著尚未舒出的半口氣,盯著牌子上的那個馬蹄鐵的刻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看了好一陣子。

  這樣的牌子她以前還真沒見過,這麼看著,好像真就是那麼回事兒……

  秦合歡勉強道,「用、用不著去京兆府……就、就丟了一個錢袋,也沒多少錢……」

  「什麼樣的錢袋?」

  「綠……綠色的,緞面,繡花……沒有多少錢。」

  「綠色的?」冷月像模像樣地一怔,收起手裡的牌子,從袖中牽出那個翠綠色的緞面錢袋,在秦合歡的臉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這種綠色,緞面,繡花的?」

  秦合歡的臉倏地一白,「這、這不……」

  秦合歡否認的話沒說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搶過了話去,「表嫂要是記不得了,我拿這個給府上的丫鬟家丁們看看去,沒準兒他們有人記得呢。」

  冷月說著,轉目看了看那個站在一旁抱著籠屜的小丫鬟。

  秦合歡一急,「這不就是我的錢袋嗎!」

  景翊乾咳兩聲繃住臉,好心好意地道,「表嫂……還是吃個包子吧。」

  秦合歡準備去抓錢袋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澤。

  冷月把錢袋往回收了收,避開秦合歡的手,「表嫂認清楚了,這錢袋真是你被搶的那個?」

  「就是!」

  「奇怪了……」冷月使勁兒地皺了下眉頭,「這錢袋是在表哥瓷窯里的一個叫張沖的夥計家發現的,難不成當街搶你錢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窯的夥計?」

  聽見張沖二字,秦合歡像是被雷「咔嚓」劈到正頭頂上一樣,臉色驟然一變,嘴唇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了話來,硬生生擠出來的聲音尖細得刺耳,「是……是,就是那個叫張沖的!就是他幹的!我們秦家也已經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膽子……有膽子就躲到下輩子也別出來!」

  景翊一時沒忍住,站起身來,從丫鬟懷中的籠屜里拿出倆包子,送到了秦合歡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秦合歡捏著熱乎乎的包子,臉色又複雜了一重。

  「表嫂……」冷月帶著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著秦合歡,「吃口包子冷靜冷靜,再好好想想,這錢袋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搶的?我要是記得不錯,我昨天在家裡見到你的時候,這錢袋就已經不在你身上了。」

  景翊默默點頭。

  好像……確實如此。

  以秦合歡當時的裝扮,腰間要是配了這個翠綠緞面墨綠扎口的繡花錢袋,那種好像缺了點兒什麼的感覺就沒有那麼強烈了。

  秦合歡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捏著包子,差點把包子餡都捏出來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明顯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冷月輕輕牽著嘴角,掂了掂手裡的錢袋,裡面碎銀碰撞,發出一種讓秦合歡莫名心慌的聲響,「既然那會兒錢袋已經不在你身上了,張沖當街搶你,打你,又是圖的什麼呢?」

  秦合歡臉色來來回回地變了好一陣子,變到最後,連嘴唇都發灰發白了,過於纖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過於突兀的肚子,微微發顫。

  她滿嘴跑舌頭是一回事兒,要是緊張驚嚇之下動了胎氣,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冷月把錢袋收回袖中,騰出手來摸上了秦合歡冰涼一片的手腕。

  突然被冷月摸上脈,秦合歡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驚叫一聲抽回了手,連退幾步,捏在手裡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嚕嚕滾到了牆邊。

  「你幹什麼!」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張沖,張老五的孫子,張沖乾的?」

  「就是他!」秦合歡緊捂著剛剛被冷月摸過的手腕,喊得歇斯底里,「就是那個畜生!就是他!我要把他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從蕭允德家大門走出來之後,秦合歡歇斯底里的叫聲似乎還在耳邊縈繞不絕。

  景翊走在已有些毒辣的日頭底下,仍覺得脊梁骨上直冒涼氣,無可奈何地揉了揉耳朵,「夫人……那具焦屍會不會另有其人?」

  冷月攥著劍抿著嘴,毫不猶豫地搖頭。

  景翊無聲默嘆,也不管她手裡那把削鐵如泥的劍長沒長眼,伸手扳過冷月的肩膀,硬是攔住了她的步子,認真地對上冷月那雙正飽含火氣的眼睛。

  「夫人……死人的事兒我不清楚,但活人我還是懂一點的,打咱們進門起秦合歡說的所有的話里有九成是胡扯的,只有一成是真心話,指證張沖害她的那一句就在那一成裡面。」

  景翊平心靜氣地說完,又愈發靜定地補了一句,「我要是騙你我就是戌年生的。」

  就算景翊真是戌年生的,他這番話冷月也是相信的。

  景家幾代京官,察言觀色、識言辨謊已成了家傳的本事,別說是秦合歡,就是朝里那幾個快要成精的老狐貍,在景家人面前扯起慌來也是顧得了頭就顧不了尾巴。

  在這項本事上,景翊是景家子嗣里最得景老爺子真傳的。

  冷月毫不示弱地迎著景翊的目光,「我要是騙你,你也是戌年生的。」

  「……憑什麼?」

  「就憑我比你小一年,你要是戌年生的,我就是亥年生的了。」

  「我相信你沒騙我……」

  冷月轉頭四下看了看,這個時辰,這片街巷還算清靜。

  冷月腳尖微踮,嘴唇湊到景翊耳畔,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音未落,景翊已嚎出了聲來。

  「假……」

  冷月一把捂緊了景翊的嘴,景翊的嘴被捂解釋了,眼睛還瞪著,一雙精緻的狐貍眼瞪得圓溜溜的。

  「嚎什麼嚎……」

  他這動不動就嚎得震天響的毛病還真想是戌年生的……

  冷月白他一眼,低聲道,「她肚子是假的,有身孕還是真的……昨天來咱們府上的時候還是真的,只是小產了,孩子應該是昨兒剛沒的。」

  景翊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

  冷月緊緊捂住景翊的嘴,淡淡地嘆了一聲,「她身子很虛,臉上要是沒擦脂抹粉,估計看起來跟死人沒什麼兩樣……看剛才我給她摸脈的時候她嚇的那個樣子,這事兒恐怕還沒幾個人知道,估計連大夫都沒看過,你說,她這樣不要命地瞞著,圖的什麼?」

  景翊「唔」了兩聲,冷月才想起來把手鬆開。

  景翊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他媳婦對他下起手來真是一點兒都沒拿她自己當媳婦……

  「不知道……不過,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幫你弄清楚。」

  ☆、家常豆腐(十九)

  這個問題很重要。

  冷月有種感覺,這個問題搞清楚,竹籤子就有了。

  有了這根竹籤子,手裡這一大把細碎肉塊一樣的線索就能串成一串了。

  只是……

  她手裡的案子,涉案的人還都跟他有這樣那樣的關係,他查,合適嗎?

  街角烤肉攤的小販恰到好處地吆喝了一嗓子,「羊——肉——大——串嘞!」

  冷月思緒被打斷,擡頭看了一眼煙燻火燎的烤肉攤,打內心深處又冒出一種新的感覺來。

  好餓……

  她是習武之人,飯量本來就不小,昨兒晚上那頓沒吃,今兒早晨只吃了一個包子,哪夠得了?

  冷月這個感覺剛冒出來,景翊已起腳向烤肉攤走去了。

  冷月跟過去的時候,正聽到景翊跟攤主說的最後半句,「……夠倆人吃的吧。」

  倆人?

  冷月無聲地說了句「不夠」。

  景翊轉頭看了冷月一眼,也不知是看出什麼,反正轉過頭去對攤主果決地補了一句,「倆男人。」

  冷月忍了忍,實在沒忍住,「……仨。」

  「……那就四個吧。」

  「……」

  四個人的份兒,正好包圓烤架上已有九分熟的這些,攤主亮亮堂堂地應了一嗓子,一邊在煙火之上呼打著手裡的破蒲扇,一邊見鬼似地四下里偷偷地瞄著。

  四個男人……那仨在哪兒呢?

  攤主還沒找著那仨男人的影子,就聽眼前唯一的男人熱絡地道,「店家,我瞧著你有點兒眼熟,你以前是不是在南市支過攤子啊?」

  攤主愣了愣,擡起頭來,隔著繚繞的煙霧,景翊那張俊臉看起來朦朦朧朧的,再加上一身輕飄飄的白衣,別有幾分謫仙的味道。

  這樣一張臉,別說是女人看見,就是男人看見,多大歲數的男人看見,只要看一回,這輩子都是忘不了的。

  於是攤主把烤架上的肉串翻了個面,抹了兩刷子油,篤定地搖了搖頭,「公子爺,您一準兒是認錯人了,我這攤子打三四年前就支在這兒了,沒挪過地方……吃醬不?」

  景翊沒答,轉頭看向冷月。

  冷月點頭。

  攤主一刷子醬從頭抹到尾,手藝嫻熟程度比工部下轄的老漆工有過之無不及。

  景翊淡淡然地看著,慢悠悠地搖了搖頭。

  「早飯吃得太鹹的,我就不吃醬了,那個……一半一半吧。」

  冷月眼睜睜地看著攤主手腕子一僵,嘴角抽抖了幾下。

  「那……我得重烤一半,您不著急走吧?」

  景翊很好脾氣地笑著搖頭,「不急不急……」

  眼瞅著攤主默默地把一半刷好的肉串拿到了一邊,另拿出一把生的擱到了烤架上,景翊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納,悠悠然地道,「唔……好像和南市的味道不大一樣。」

  冷月皺眉吸了幾口氣。

  都是生肉刷了油,擱到炭火上烤的味道,有什麼不一樣的?

  攤主一時沒忍住,「怎麼不一樣?」

  景翊轉頭看了看略顯空蕩的街巷,吟詩一般徐徐地道,「少了那麼幾分人間的煙火之氣。」

  攤主低頭愣愣地看了一眼煙燻火燎的烤架。

  這煙……味兒還小嗎?

  冷月性子比較急,遇上文縐縐的人,性子就更急了,眼瞅著攤主和景翊就要把意思岔到兩下子去了,冷月一時沒忍住,「他就是想說你這兒的生意比起南市的攤子來已經冷到姥姥家去了。」

  冷月毫不意外地看到攤主的兩隻手都抖了一抖。

  景翊倒像是把家傳的察言觀色的本事忘在了蕭允德家裡一樣,看著攤主分明有點兒發僵的臉,還熱絡親切地笑著,「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

  攤主在煙霧的另一邊翻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謫仙?

  他謫下來的時候一準兒是腦袋瓜子先著地的。

  腦袋瓜子著地的謫仙□□地笑了一下,「守著這麼冷的攤子還貨真價實地烤了這麼多年,也難怪蕭老闆家的夫人都對你這攤子讚不絕口了。」

  冷月聽得一愣。

  攤主比冷月愣得更厲害。

  剛剛還覺得這謫仙是在埋汰他,可這幾句連到一塊兒聽……好像又成了誇他的了。

  只是……

  「啥蕭老闆?」

  景翊擡手往蕭允德家門口的方向指了指,「那家,京郊玲瓏瓷窯的老闆,蕭允德蕭老闆家,我剛從他家出來,他家夫人有身孕,一張嘴說的就全是吃的喝的……她說你這攤子好,我才來試試的,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跟你還挺熟的。」

  攤主若有所思地看著景翊指過去的方向,思得連蒲扇都忘了扇了,「那家夫人……哎,苦啊……那個,串兒,要辣不?」

  景翊沒答,又看向冷月。

  「多放點兒……」

  冷月漫不經心地咳了兩聲。

  攤主也漫不經心地在那一半刷了醬的肉串上使勁兒撒了幾把辣椒麵兒。

  冷月清了清嗓,「多放點兒……對嗓子不大好,就別放了吧。」

  攤主一時間有點兒想把攤子掀了的衝動。

  「那……」攤主的聲音有點兒抖,「我再重烤一把,您二位再等會兒,別著急……」

  冷月甜甜地應了一聲,「不急不急,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眼看著攤主黢黑著額頭默默地把那半把已經烤好的肉串又擱到了一邊,又重新拿出一把生的烤上,景翊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

  唔……他琢磨的什麼,他媳婦已經明白了。

  「你說那家夫人苦……」景翊又往蕭允德家的方向指了指,「我看她家高牆大院,錦衣玉食,跟你這風吹日曬的營生比,哪有什麼好苦的啊?」

  攤主很想說他今天確實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天底下最苦的人,但不經意地擡頭看向景翊指的那個地方,攤主還是禁不住嘆了一聲,低頭往肉串上撒了一撮孜然。

  「我家就住在這條街上,這片兒住的人我都熟,常跟住在這片兒的人家往來的人我也都認得過來,我以前沒見過您二位,您二位是頭一回到這夫人家裡來吧?」

  景翊點頭,笑得一團和氣,「我是開包子鋪的,她家頭一回從我鋪子裡定包子,我就親自給她送來了,想拉攏個新主顧……我剛才就抱著一籠包子從條街上走過去,你沒看見我嗎?」

  攤主看看青衫長劍的冷月,又瞧瞧白衣玉面的景翊,怎麼看這倆人都不像是賣包子的,但剛才他剛剛出來支攤子的時候,似乎還真瞧見了有兩個人抱著一籠屜包子急匆匆地走過去,那倆人就是一個青衫,一個白衣……

  要不是賣包子的,誰會連包子帶籠屜一塊兒抱著走在大街上?

  「好像是看見了……」攤主嘆氣搖頭,把半生不熟的肉串翻了個面,又悠悠地撒了一撮孜然,「我不知道她是啥老闆家的夫人,也不知道她是誰家閨女,反正她是今年剛開春那會兒住過來的,就她一個人,帶著一幫子小丫鬟……她害喜那會兒折騰得甭提多厲害了,請了一大把郎中都不好使,她婆家和娘家愣是沒來過一個人,還是我娘和鄰居的幾個嬸子給照應過去的,誰都不知道她男人長得是個啥模樣,您說她苦不?」

  冷月不察地皺了皺眉頭。

  好像……

  哪裡有點兒不對。

  景翊當真像個扯閒篇的生意人一樣,誇張地擰著眉頭,「不對啊,這包子是她相公蕭老闆跟我定的啊,蕭老闆到我鋪子裡定包子的時候還說是回家找夫人說點兒事,因為順道才挑了我家包子鋪啊。」

  攤主有點兒發愣,「昨天?啥時候啊?」

  「就是……中午頭兒上,該吃飯的那會兒,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鋪子裡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呢。」

  「呦……」攤主對著滋滋往外冒油的肉串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擡眼仔細看了看景翊,「別說,好像還真有一個男的,以前沒見過,長得跟您還有點兒像,比您看著年歲大點兒……從我攤兒前面路過的時候是往那個方向走的,不過他走得挺著急的,我攤上正好也有客人,就沒多留意。」

  攤主想了想,又自語似地道,「要這麼說……他昨兒好像還來了兩回,來了,走了……夫人出去以後,又來了……」

  冷月聽得一愣,脫口而出,「又來了?」

  「哎,好像是……昨兒生意好,匆匆忙忙的,記不大清楚了。」

  攤主迅速地把該刷醬的刷醬,該撒芝麻的撒芝麻,兩手抓起要求不同的兩把遞給景翊。

  「四人……四男人份的,一半有醬,一半沒醬,不辣,您拿好!」

  一大把肉串接過來,景翊全塞到了冷月手裡,一邊從懷裡翻銀子,一邊對著剛才因為刷多了醬和放多了辣椒麵兒而被攤主擱到一旁的兩把肉串揚了揚下巴,「那些我也要,一塊兒算上吧。」

  攤主愣了愣,忙苦笑著擺擺手,「沒事兒沒事兒……我這攤上生意是不多,這點兒數還是賣得出去的!您也是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就沖您是聽了那家夫人的話來的,我也不會跟您計較這個,您也甭客氣了!」

  景翊莞爾,把足數的碎銀塞到攤主手上,「我有日子沒回家了,我家老爺子愛吃辣,那些再多撒點兒辣椒麵,運氣好的話,興許能替我擋掉一頓雞毛撣子。」

  「哎呦……這個沒問題!」

  冷月以為景翊這話和前面套攤主的話時編出來的說辭一樣,都是隨口抓詞的,於是冷月一路跟著景翊悠悠達達地走,只管吃,沒看路,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景家大宅門口的時候,冷月的心情很有點兒複雜。

  景老爺子剛從宮裡議事回來,轎子正落到門口,下轎的第一眼就看見吃得滿臉醬汁的兒媳婦,和舉著大捧肉串的親兒子,景老爺子的心情也很有點兒複雜。

  「你們……」

  ☆、家常豆腐(二十)

  景老爺子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片刻的錯愕之後,景老爺子擡手順了順鬍子,在保養極佳的臉上掛起一抹可親的微笑,「你們,都吃過了啊?」

  冷月下意識地看了看景翊,又在景翊那雙與景老爺子幾乎一模一樣的狐貍眼裡看了看自己。

  男人的青衫,沒鞘的劍,隨手綰起來的頭髮,還有滿臉醬,滿嘴油。

  冷月驀地意識到一件事。

  這是她與景翊成親之後第一次來景家大宅。

  喜宴是直接擺在景翊那套宅子裡的,也就是說,這是她成為景家名正言順的媳婦之後,第一次上公婆的家門。

  她沒帶像樣的禮也就算了……

  冷月正琢磨著她現在是該先擦嘴先擦臉先綰頭髮還是先把手裡的一把肉串扔掉才比較不那麼丟人,景翊就乖乖地喊了聲「爹」,一步上前,把他手裡那一捧撒足了辣椒麵的肉串笑盈盈地塞到景老爺子手裡。

  景老爺子微微眯眼,和善地看了看手裡的肉串,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

  冷月心裡一慌,也忙把自己手裡的塞了過去。

  塞完,冷月心裡更慌了。

  景翊塞給景老爺子的是一捧飽滿的肉串,而她一慌之下塞到景老爺子手裡的是半把肉串,半把吃剩的竹籤子,還有一串啃了一半還剩一半的……

  冷月想找個麻袋把自己罩起來。

  起碼,把臉罩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回見景老爺子,但註定是最難忘的一回,比成親那天還要難忘百倍。

  景老爺子深不見底的目光在兩把風格迥異的肉串之間徘徊了片刻,冷月總覺得他看的不是肉串,而是……

  追魂奪魄釘。

  這是景翊在一部話本里寫過的一種暗器,也是被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大爺這樣一大把攥在手裡,隨便一扔就能把人戳出一種凍豆腐的氣質來。

  冷月一顆心就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才見景老爺子兩手穩穩噹噹地攥著肉串,笑眯眯地道,「吃過了,那就不留你們吃飯了……什麼事兒,就在這兒說吧。」

  冷月一愣。

  ……事兒?

  有什麼事兒?

  冷月發誓,這話她是在心裡無聲地問的,但景老爺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聽見她把這話說出來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輕輕地晃了晃攥在手裡的兩大把肉串,「沒事兒?沒事兒,這竹籤子上就不會有肉了。」

  冷月還沒回過味兒來,景翊已經笑得像朵花兒一樣了,「爹……老祖宗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對吧,呵呵……」

  景老爺子看著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兒一樣,「不是咱家祖宗說的,呵呵……」

  「甭管誰家祖宗說的,反正是有這句話的,對吧,呵呵……」

  「自家祖宗說的話還沒記全,就去記別人家祖宗說的話了,你去後面祠堂跪一會兒再走吧,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看著景翊在景老爺子慈祥的注視下像哭一樣地笑著走進景家大宅的大門,冷月突然覺得,她二姐冷嫣千錯萬錯,有句話興許還是對的。

  在嫁給景翊這件事上,她還是決定得太過倉促了。

  這個念頭剛起,冷月就聽到了景老爺子慈祥和善的聲音。

  「不要緊,他跪他的,你來,天大的事兒,咱們邊吃邊說。」

  冷月心裡一顫。

  景翊把她帶到這兒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兒,她當真是一丁點兒都不知道,這副模樣杵在景家門口已經夠丟人的了,再單槍匹馬地進門去坐在景家三代同堂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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