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見這種屍體的時候是怎麼向安王爺形容死狀的來著? (4)
2024-08-14 12:38:17
作者: 清閒丫頭
得很整齊的小方塊,兩手呈到冷月面前,「夫人,來的人說,這條子是給夫人的。」
冷月一怔,垂目看了一眼景翊,景翊躺得像具屍體一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冷月有點兒納悶。
景翊進大理寺之前一直是太子侍讀,跟太子爺混得像親兄弟一樣,太子府給他傳條子是很正常的事兒,可冷月連太子爺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太子府的人給她遞什麼條子?
冷月接過丫鬟手裡的小方塊,小心展開,一眼掃見條子上的字跡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她差點兒忘了,她沒跟太子爺打過交道,但她在太子府里確實是有個熟人的。
冷月收起紙條,往懷裡一塞,從床邊站起身來。
「我出去辦點事兒……爺睡醒之前,這屋誰也不准進來。」
「是,夫人。」
冷月出去不久,外面就變了天,幾聲炸雷之後,大雨滂沱。
景翊洗漱更衣完畢,把頭髮都擦乾了,冷月還沒回來。
過了晚飯的時辰,冷月還沒回來。
入夜,一更,二更,三更……
景翊把七遍《列女傳》全抄完了,冷月還是沒回來。
冷月本就是半個江湖人,來去無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景翊以前不是沒見識過,跟她在外面吃著吃著飯,一張條子遞過來,二話不說撂下筷子扭頭就走了。
不過,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夫人。
意味著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掛念了。
景翊正琢磨著要不要帶幾個人去太子府溜達一圈,就有丫鬟來報,夫人回來了。
景翊心裡一松,緩緩舒出一口氣,打了個淺淺的哈欠,「回來就好……讓廚房送碗雞湯來,要熱的,不要太熱的,夫人性子急,別燙著她。」
想起冷月從小到大無數次因為喝湯著急燙得連連吐舌頭的模樣,景翊不由自主地在嘴角眉梢掛起了笑意。
他媳婦真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把舌頭吐得像哈巴狗一樣的時候都是美的。
「爺……」
丫鬟站在原地沒動,剛猶猶豫豫地開了個頭,就怯怯地收了尾。
景翊微怔。
這丫鬟叫季秋,是從景家大宅跟來的丫鬟,在景翊身邊也有些年數了,跟景翊沒大沒小的時候多,吞吞吐吐的時候少。
「怎麼了?」
「夫人她……」季秋把頭埋得低低的,咬了咬嘴唇,才輕輕吐出一句,「好像,出事兒了。」
☆、家常豆腐(十五)
照理,景翊是應該狠狠地擔心著急一回的。
可惜,冷月沒給他這個機會。
季秋話音剛落,冷月就大步流星地邁進了門來。
冷月手裡攥著一把沒有鞘的劍,鬢髮凌亂,衣衫泥濘,從頭到腳到劍尖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像是在河灘上打了幾個滾,一沒留神滾進了河道里,剛剛才爬出來的一樣。
看起來……沒有好像,顯然就是出事兒了。
冷月就在景翊直愣愣的注視下把沒鞘的劍「咣當」往桌子上一扔,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手一甩,抓起桌上的茶壺猛灌了幾口隔夜的茶水,才氣定神閒地對嚇傻在一旁的季秋道,「我想洗個澡。」
就沖她把寒光森森的劍往桌上一扔的氣勢,她這句話就算是對著太子爺說的,太子爺也一準兒會一溜煙地跑去給她燒洗澡水去。
別說是季秋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了。
「是……是,我這就去準備!」
季秋匆匆退下之後,景翊才回過神來。
「你這是……」
不等景翊問完,冷月痛痛快快地接道,「打架去了。」
景翊想哭,哭不出來。
老人家總說女大十八變,冷月從小到大一直在變,但有些東西是始終沒變的,其中就有打架這一條。
看她這副模樣,好像還是一場足夠激烈的大仗。
景翊不想知道她是跟誰打的,也不想知道她是為什麼跟人打起來的,只把冷月淋得冰涼的身子往懷裡一拽,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掃了一遍,「傷著沒?」
「沒……」
景翊的懷裡暖融融的,冷月毫不客氣地貼了上去,兩手圈過景翊的腰,腦袋埋進他的頸窩,磨蹭了兩下,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天曉得,冷月這副拿著景翊當爐子的模樣要是傳出門去,京里又會冒出多少女人咬牙切齒地罵她暴殄天物了。
她才懶得管。
景翊更懶得管。
冷月的身子又濕又涼,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景翊非但沒往後閃,反倒往前迎了迎,調整了一個更舒服些的姿勢任她貼著。
她拿他當一輩子的爐子,他也樂意之至。
冷月像一隻玩累的貓兒一樣,軟軟地伏在他懷裡,悠悠地又補了幾句,「就拿劍鞘打的,劍鞘打斷就上手撓了,傷不著……」
景翊本打算就安安靜靜地當會兒爐子的,到底還是沒忍住。
「……撓?」
景翊的日子跟江湖是不挨邊的,但他多少還是有些粗淺的江湖常識的,習武之人打起架來招式五花八門,撓,是極少用的招數。
除非……
景翊在冷月濕噠噠的後背上輕柔地順了順,「跟你打架的是貓,還是女人?」
「我二姐。」
還真猜著了……
冷月的二姐,冷嫣,太子府的侍衛長,別說用撓的,用瞪的都可以殺人。
冷家的一眾兄弟姐妹里,冷月和冷嫣從小就是打架打得最頻繁的,頻繁到時至今日景翊已經無心再問為什麼了。
原因可能是一隻兔子,也可能是一隻鞋子,反正說出來常人也是無法理解的,問了也白問。
景翊微微低頭,在冷月還一個勁兒往下滴水的頭髮上淺淺地吻了一下,發自肺腑地嘆了一聲,「夫人打架辛苦了。」
「唔……」冷月帶著清淺的鼻音哼了一聲,往景翊懷裡挨得更緊了點,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了景翊身上,聲音軟了些,也飄了些,「回頭見了我二姐,別搭理她,神經病……」
這話景翊已經聽了十好幾年了。
「好。」
冷月半晌沒出聲,季秋帶人進來送洗澡水的時候,景翊才發現這人已經趴在他懷裡睡著了。
站著都能睡著……
景翊無聲苦笑,親姐兒倆打架怎麼還使這麼足的力氣?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景翊索性把她抱上床,想幫她把濕透的衣服換下來,剛寬掉外衣,抖了抖水,一個幾乎濕成漿的紙團就從她衣服里滾了下來。
景翊順手拾起來,無意地往上掃了一眼,一片模糊的紙團上一個尚未化盡的字隱約可見。
景。
景翊皺了皺眉頭。
紙上好像寫了不少字,都被雨水化得亂七八糟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景字混在其中,似乎也沒什麼好值得奇怪的。
不過,成親那天,冷嫣剛好沒在京里,也就沒來道喜。
現在想著,景翊總覺得有點兒隱隱的不安。
景翊正看著紙團出神的時候,冷月在床上翻了個身,糯糯地哼了一聲,無聲地咂了咂嘴,一臉天下太平。
景翊覺得自己有點兒好笑。
在大理寺這種地方窩了半年,別的沒學會,公門人特有的那種看什麼都覺得有鬼的毛病倒是養出來了。
這輩子最讓他覺得心裡沒底的事兒已經在和冷月當眾三拜之後煙消雲散了,就是天塌下來,他還有什麼好不安的?
冷月睡醒的時候,屋外已經雨霽天青了,澄淨的晨光穿過一側窗子投進屋裡,洋洋灑灑,滿室清明。
冷月發現,她似乎是一個人趴在床上……
她的身子下面壓著……
另一個人。
景翊。
景翊正睜著無辜的眼睛,逆來順受地看著她。
「夫人早。」
冷月有點兒蒙,她剛才摟的抱的壓的踹的……不是被子?
顯然不是,被子正老老實實地攤在床底下,一看就是被什麼人踹下去的。
冷月一骨碌爬起身來,手掌壓著略長的袖管,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男人的白衫。
她跟冷嫣在傾盆大雨里連打帶罵了一宿,回來的時候已經累得眼皮子都擡不起來了,只記得鑽進景翊暖融融的懷裡挨著挨著就睡著了,之後……
冷月揪起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寬大白衫的前襟,低頭看著仰躺在床上笑得一臉滿足的景翊,「這是怎麼回事?」
景翊微微眯眼,嘴角上翹,笑得很君子,「沐浴之後總要換件衣服嘛,我發現你貼身的衣服質地都不夠好,還是穿我的睡覺比較舒服,對吧?」
冷月攥著手感極舒適的衣襟,有點兒想瘋。
她不記得自己睡著之前洗過澡,那就是說……
冷月臉上一燙,「噌」地從床上蹦了下來,從衣櫥里隨便抓出一套衣服,一頭扎到屏風後面,隨手一綰頭髮,把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好,竄出來抓起桌上那把沒了鞘的劍,風一樣地奔出了門去。
冷月穿了一身青衣,景翊卻分明看到一個紅彤彤的東西飄了出去。
她媳婦……
害羞了?
冷月踏著屋頂,一連奔出好幾條街去,臉還紅得像山楂糕一樣,索性往一個僻靜的巷子裡一鑽,挨著牆角蹲了下來,攥著劍柄在牆角的地上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又一個圈……
她怎麼就能睡得那麼死?
他的動作怎麼就能那麼輕?
真是沒臉見人了……
直到有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從她面前經過,滿目憐惜地往她畫下的圈圈裡丟下兩個銅子,冷月才意識到,她要是再在這裡蹲下去,她沒臉見的就不光是景翊一個人了。
冷月剛從地上站起來,一眼掃見巷口正對面的那家鋪子的牌匾,差點兒笑出聲來。
髒兮兮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大字:慶祥樓。
牌匾下的鋪子門口,蒸包子的籠屜摞了四五層,白花花的蒸汽從蒸籠縫裡擠出來,咕嚕嚕地直往上冒,站在巷子裡都能聞見一股股的肉包子香。
冷月凌亂成什麼樣也還記得清楚,張老五說過,他家就在緊挨著慶祥樓的那個胡同里,他孫子張沖最愛吃的就是慶祥樓的包子。
什麼叫得來全不費功夫?
冷月精神頭一起,臉上的紅雲一掃而過,理理衣服,攏攏頭髮,健步走出巷子,徑直走進慶祥樓,剛走到門口,店夥計還沒迎上來,冷月一眼看見端坐在店裡正中間那張桌子上的人,腳下一亂,險些被門檻絆趴下。
「呦!客官,您留神!」
店夥計甩著一條油漬斑斑的毛巾一溜小跑地奔過來,冷月連一點兒餘光都沒往他身上落,夥計還是哈著腰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包圓了,您得等這位公子爺吃好了才能進門……」
冷月怔怔地目視前方。
那張滿是油污的破桌子後面,店夥計說的那個公子爺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手端著一隻缺了個口兒的黑瓷碗,一手拿著一隻勺子,正把一勺熱騰騰的豆腐腦送進齒白唇紅的嘴裡。
不是景翊,還會有誰?
見冷月站在門口,景翊忙沖店夥計搖搖頭,「閃開閃開閃開……這是我媳婦。」
「呦!夫人,對不住,對不住……夫人裡面請!」
冷月呆呆地站在門口,沒挪地方,「你……你怎麼在這兒?」
景翊把那口豆腐腦送進嘴裡,享受地咽下,抿了抿嘴,才對著冷月乖巧地一笑,「等你啊。」
她跟張老五約好了一早見,就算她不知道慶祥樓在哪兒,一路打聽著也一定會找過來,景翊算到她會來慶祥樓,冷月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
冷月有點兒心虛,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紅暈,「你等我幹嘛?」
景翊又往嘴裡送了一口豆腐腦,「你沒吃早點……也沒帶錢。」
冷月一怔,順手往腰間一模。
她幾乎是從臥房裡逃出來的,哪還想得起來帶錢……
錢。
對,就是錢。
眼睜睜看著冷月紅雲密布的臉倏地一肅,景翊一愣,默默地擱下手裡的豆腐碗,盯著冷月突然攥緊的劍,心平氣和地道,「那個……夫人,我其實就是專程來給你送錢的。」
冷月像是沒聽見景翊的話一樣,轉頭就往外走,走了還沒兩步,像是想起了些什麼,轉頭又折了回來,伸手在桌上的盤子裡抓了一個大肉包子,往嘴裡塞了一口,對景翊含混地叮囑了一句。
「你給錢……」
說罷,閃身出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人影兒。
☆、家常豆腐(十六)
冷月啃著包子鑽進緊挨著慶祥樓的那個胡同,走到胡同最裡面的那戶人家門口,剛好吃完最後一口包子。
站在門口,冷月才明白張老五為什麼會說他家好認得很。
陳舊的木門外面,大大小小的瓷器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兩側院牆根下,昨夜的一場大雨把疊放在最上面的幾個瓷碗灌了個滿滿當當,陽光融在積水裡,把已然長了青苔蒙了塵的瓷器都映得通透了起來。
冷月對瓷器的了解僅限於過日子用的杯盤碗碟,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得出來,這些被棄置在門外的瓷器都算得上是瓷器里的美人了。
這等姿色的瓷器在門外屋檐底下擱著,若只是一個兩個,那門裡住的興許是個跟她一樣不識貨的,但這樣堆了一堆,門裡住的就十有□□是個行家裡的行家了。
冷月擡手叩門,出來開門的是個又黑又壯的中年男人,目光往冷月身上一落,就憨憨一笑,「是景夫人吧?」
冷月把那柄無鞘的劍往身後掩了掩,「是。」
「我是徐青,我師父一早就起了,就在堂屋裡等您呢!」徐青說著,扭頭朝堂屋裡喊了一嗓,「師父,景夫人來了!」
院子很小,徐青這亮亮堂堂的一嗓子喊過去,冷月懷疑連胡同另一頭的那戶人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徐青把冷月請進院子就住了腳,完全沒有把冷月往屋裡請的意思,他不請,冷月就沒動,跟他一塊兒站在被露天堆放的各式瓷器堵得愈發擁擠的小院子裡,半晌,張老五才拄著拐杖從屋裡顫悠悠地走出來。
「夫人……」
冷月頷首拱手,「張師傅,一大清早的,叨擾了。」
「夫人客氣了,客氣了……」
張老五的步子似乎比昨天邁得更艱難了些,冷月看得不忍,剛想上去攙一把,徐青就已搶了先。
冷月看著徐青小心地把張老五攙過門檻,不察地皺了下眉頭。
和昨天在瓷窯里相比,張老五似乎有點兒……
不對。
沒等冷月想起哪裡不對,張老五已慢慢地走了過來。
「夫人,小戶人家,屋裡亂七八糟的……」張老五被徐青攙著,滿目歉意地往院中槐樹下的石桌上看了看,「您委屈委屈,就在這院裡坐坐吧,這兒比屋裡亮堂點兒,看物件兒不容易走眼。」
冷月一愣。
物件?
什麼物件?
見冷月發愣,張老五看著手裡只攥著一把劍的冷月,也愣了愣,「夫人不是說,有幾個貴重的物件……還吩咐我把徒弟一塊兒喊來嗎?」
冷月很想往自己腦門兒上拍一巴掌。
被她二姐和景翊兩下子一攪合,她只記得來見張老五和徐青的目的是什麼,卻把這茬給忘了個一乾二淨。
本來想著景翊喜歡擺弄這些文人氣十足的東西,府上一定收藏了不少糊弄得住行家的物件,問他借幾件用用就是了,可這會兒她能上哪兒借去……
冷月正在心裡一爪子一爪子地撓著,就聽身後院門口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對對對……好幾件寶貝物件呢,辛苦二位師傅了!」
冷月愕然扭頭,差點兒晃了脖子。
只見白衣翩翩的景翊笑眯眯地抱著一口青花白地的湯盆,湯盆里放著幾個盤子,盤子上摞著一隻碗,碗裡還擱著一把勺,叮叮咣咣地邁進了門來。
湯盆和盤子是從哪兒來的,冷月不知道,但那隻碗,那把勺,冷月記得很清楚,就是景翊剛才在慶祥樓吃豆腐腦的時候捧在手裡的那套。
黑瓷大碗,碗邊上還有個豁口,錯不了。
他把這些玩意兒抱來幹什麼?
景翊在張老五和徐青愣愣的注視下,把這一抱鋥光瓦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桌上,還像模像樣地舒了口氣,才牽起一道溫雅的笑容,謙和地道,「就是這幾樣物件,我三哥砸了幾萬兩銀子,從一個西邊來的古董商手裡收來的,說是老物件,我成親那天他當賀禮送給我夫人了,我夫人一直看不出這幾樣物件究竟好在哪兒,納悶好幾天了,我懂的也不多……還是請兩位師傅指點一二吧。」
景翊說著,還伸出手來百般珍愛地在湯盆邊上撫了撫。
張老五看著徐青,徐青看著張老五,冷月在心裡默默哀嘆了一聲,舉目望天。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全加在一塊兒,也就只有她家相公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吧……
可眼下除了順著他往下編,也沒有別的轍了。
冷月硬著頭皮嫣然一笑,「麻煩兩位師傅給仔細瞧瞧,先行謝過了。」
師徒倆對視了半晌,張老五終於咬了咬牙,說了個很沒底氣的「好」字,在徐青的攙扶下慢慢坐到石凳上,捧起那個一刻前還盛著熱騰騰的豆腐腦的黑瓷碗,眯著眼睛細細地看了起來。
冷月一顆心撲騰騰跳得厲害。
這要是被老人家聞出股豆腐腦的味兒來……
冷月偷眼看了看站在她身邊的景翊,這人不僅坦然得很,還聚精會神地看著認真擺弄那些碗碟湯盆的師徒二人。
就在冷月開始懷疑真是自己不識貨的時候,就聽張老五緩緩地開了口。
「四公子,夫人……」張老五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碗擱下,對著景翊和冷月拱了拱手,沉沉緩緩地道,「三公子收來的這幾樣物件,確實是西邊來的物件,也確實是老物件……」
冷月的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
轉頭看景翊,景翊也坦然不下去了,目光里已經有了些傻愣愣的意思。
這些臨時被他從慶祥樓後廚抱出來的吃飯的傢伙,怎麼可能是什麼西邊來的老物件?
張老五話音剛落,徐青忍不住了,把手裡的湯盆往石桌上一頓,「師父,您自己都說了,景公子和景夫人都是菩薩心腸的好人,您就甭跟人家繞這種花花圈子了……您說不出口,我說!」
張老五搖頭一嘆,徐青已正色道,「公子,夫人,我師父的話不是誑你們的,但也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意思,這幾樣物件確實是打西邊來的,不過是打城西佟家瓷器鋪里來的,這湯盆底下還有佟家商號的戳子呢,說是老物件,也算,看模樣應該在廚房裡使了有十幾二十年了吧。別說幾萬兩銀子,就是幾萬兩茄子換這麼幾個玩意兒也嫌虧大發了!」
景翊的嘴角有點兒抽。
他好歹是在後廚里精挑細選過的,至於差勁到這個程度嗎……
冷月咬緊了舌尖才沒笑噴出來。
行家就是行家。
見景翊和冷月的面容都有點僵硬,張老五趕忙幾聲乾咳,低聲喝住徐青,「行了……」
徐青脖子一梗,「師父,我說的都是實話,您自己不還成天念叨嗎,做人要是不實在,生出來的兒子就比炭灰黑,生出來的閨女就比泥胚丑……我媳婦正懷著呢,我可不能胡扯!」
景翊忍不住掩口咳了兩聲。
張老五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剜了徐青一眼,順手抓起拐杖往地上頓了一下,拐杖剛觸到地面,不知怎麼,張老五的手突然一松,木拐杖「當」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就見張老五按緊了手臂,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灰白。
「師父……」
徐青也臉色一變,趕忙過去挽扶,景翊淺淺地蹙起眉頭,冷月心裡倒是透亮了起來,眉心一舒,道,「張師傅,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懂點兒醫術,可以幫您看看。」
徐青臉上一喜,一個「好」字還沒說出來,張老五已連連搖起頭來,「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兒老毛病,不要緊……」
張老五話音沒落,冷月已走上前來,把劍往石桌上一擱,不由分說地抓起張老五的手腕,利落地把他的袖管往上一撩,露出一截瘦骨嶙峋,又紅腫得觸目驚心的手臂。
景翊心裡一凜,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老五尷尬地笑著,「不要緊,不要緊……老了,不中用了,摔,摔了一下……」
冷月沒接話,嘴唇輕抿,溫軟的手指小心地沿著張老五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臂摸到幾乎腫成饅頭的手肘,葉眉輕蹙,低低地道,「有點兒疼,您忍一忍。」
張老五剛愣了一下,就聽見自己的骨節發出「咔嚓」的一聲,還沒來得及疼,就已經不那麼疼了。
冷月小心地把張老五的胳膊放下,又輕輕地幫他落下衣袖,才對已經看傻了眼的徐青道,「別隨便活動,用濟善堂的招牌跌打酒早晚各揉一回,十天半個月的就沒事兒了。」
「哎……哎!」
張老五搖頭苦笑,「一點兒小毛病,麻煩景夫人了……」
「小毛病?」冷月臉色一肅,聲音一涼,「這小毛病要是耽擱上一兩天,您這條胳膊就廢了。傷是鈍器傷,棍棒一類的東西打出來的,昨天莫約黃昏時分受的傷,誰幹的,您自己說吧。」
看張老五走出來的時候覺得哪裡有點怪,剛剛張老五一急之下去抓拐杖的時候才想起來,昨天在瓷窯里,張老五是用右手拄拐杖的,今天卻換了左手。
拄拐杖和使筷子是一樣的,習慣用哪個手,一直就是用哪個手,除非是習慣的手實在不便,否則輕易是不會換的。
張老五瞠目結舌地看著威嚴靜定得不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甚至不像個女人的冷月,到底還是顫巍巍地從喉嚨口擠出一句,「沒,沒事兒……」
徐青一邊像看菩薩下凡一樣呆呆地看著冷月,一邊低頭附在張老五耳邊小聲道,「師父,這夫人真神了……您就說說吧,沒準兒還……」
徐青還沒說完,就被張老五一眼瞪了過去,「有你個啥事兒!」
徐青被罵得一縮,景翊卻輕飄飄地湊了過來,眉眼間仍帶著那抹溫文可親的笑意,一根修長白淨的手指直指自己的鼻尖,「那您看,有沒有我的啥事兒?」
張老五一噎,尷尬地笑著擺手,「四公子……小徒是打鄉下來的,不懂京里的規矩,我這是小老百姓的小官司,哪敢勞大理寺的大人費心……」
張老五這話雖然拐了點彎,但冷月還是聽明白了。
說白了就是四個字:你管不著。
事實上,這樣的事兒還真不在大理寺的職責範圍之內。
冷月兩肩一沉,下頜微揚,英氣倍增,「他管不著,我管。」
看著張老五和徐青都愣了一愣,冷月伸手就要往腰間摸,還沒觸到腰帶,突然記起出來的匆忙,什麼牌子都沒帶在身上。
冷月剛剛意識到這件事,景翊就已昂首挺胸一臉驕傲地把一塊明晃晃的牌子舉到了眾人眼前。
景翊的手中,金漆紅穗的牌子上鐫著個碩大篆字。
膳。
三人齊刷刷地看著這塊牌子愣了半晌,景翊才發現好像哪裡有點兒不對……
「錯了錯了,這是御膳房的牌子……這個!不對……這是太子府的,這個也不是,這是御書房的,這是安王府的……」
「……」
景翊在六隻眼睛的注視下叮鈴咣啷地在身上翻出一把各式各樣的牌子之後,終於頂著一頭細汗舉出了一塊細長的黑漆腰牌,把刻著「刑」字的那面舉到張老五和徐青面前,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氣。
「這是我媳婦的。」
冷月認命地嘆了一聲。
雖然她想拿出來的不是這一塊,但這一塊總比御膳房的那塊好一些。
看著還滿臉怔愣的張老五和徐青,冷月劈手從景翊手裡奪過牌子,腰背一挺,公事公辦地道,「在下是在刑部供職的捕班衙役總領,冷月,執安王爺令,有便宜行事之權。」
張老五和徐青愕然地對望了一眼,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景翊誠心實意地說了一句。
「我媳婦說得對。」
☆、家常豆腐(十七)
徐青怔怔地看了冷月好一陣子,都快把冷月身上看出個窟窿來了,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就是,是那個,那個……」
冷月嘴角微揚,英氣不減,「沒有這個那個,本朝吃公門飯的女人就只有我一個。」
張老五微張著嘴,將信將疑地把冷月從頭看到腳,這個一挨近景翊就臉上泛紅光的水靈姑娘,怎麼看都不像是街頭巷尾說的那樣……
可她剛才那一眼看過來就把他身上的傷的來歷說得一清二楚的本事,還有那眨眼工夫就把他錯位的骨頭接好的手藝,還有那塊刑部的牌子……
尋常人家的姑娘,有一樣就已經是了不得的事兒了,哪個能具足這些?
冷月轉手把牌子塞回景翊懷裡,不動聲色地把擱在石桌上的劍重新握回手中,對面色有些複雜的張老五不急不慢地道,「張師傅,什麼人幹的,您放心大膽地說,不認識也不要緊,只要您能說出個大概的模樣來,今兒天黑之前我就能把他塞到牢里去。」
張老五怔了片刻,乾癟的嘴唇微微顫了顫,到底還是強扯出一個毫無喜色的笑容,搖了搖頭,「沒,沒啥……就是街坊鄰居拌拌嘴,不敢勞冷捕頭費心……倒是我那孫子的事兒……」
張老五聲音一哽,沒說得下去,垂下頭去沉沉地嘆了一聲。
徐青咬了咬牙,拍了拍張老五的胳膊,「師父,都這會兒了,您就別疼錢了……一樁兩樁都是錢,要多少我都給,您甭管了!」
這幾句冷月還沒聽明白,徐青又說了幾句讓她更糊塗的話。
「夫人……不對,捕頭大爺……不對,捕頭夫人……也不大對……」徐青憋紅了臉,懊惱地抓了抓腦袋,「我嘴笨,您別笑話我……我就想說,沖兒的事兒本來就賴我,我要是早跟他問明白,早攔著他,他也不會幹出這種掉腦袋的事兒來……我師父的傷,也賴我,我昨兒要是走快點兒,我師父也不會遭這個罪……反正就是都賴我,求您多費點心,花多少錢,都算在我頭上,一個子兒都不會少您的!」
張老五聲音顫得不成樣子,「陳青……沒你啥事兒……」
冷月怔怔地看了景翊一眼,景翊正靜靜地看著她,嘴角掛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目光複雜得超出了冷月的理解範圍。
景翊顯然是明白了些什麼,可她還糊塗得很。
「……花什麼錢?」
徐青被問得一愣,還沒琢磨好該答什麼,景翊已在冷月垂在身側的手上不輕不重地握了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觸感瞬間經由手心傳過全身,冷月心裡驀地一亂,腦子裡像是被人毫無徵兆地放了一把火,猝不及防之間就把錢不錢的事兒燒成了灰化成了煙。
要命了……
不等冷月使力氣掙開,景翊就已不著痕跡地鬆了手,若無其事地拍上了徐青的肩膀,笑容可親地道,「錢的事兒改日我與你們細談,你們今天只管問什麼答什麼就行了。」
徐青和張老五頓時像是被景翊餵進了一瓶子定心丸似的,神色不約而同地一松,徐青底氣十足地「哎」了一聲,「你們隨便問,我答!」
景翊溫和點頭,「好,那我先問個問題。」
徐青脊背筆直地站好,凝神道,「您說。」
「水在哪兒?」
「……水?」
景翊蹙著好看的眉頭撫了撫胸口,「慶祥樓的豆腐腦太咸了,好渴……」
「……」
徐青僵著一張黑臉進屋取水的工夫,景翊向張老五輕輕地問了一句,「昨天的人,可還是三年前的那幾個?」
張老五一怔,連連搖頭,「不不不……不,不是。」
景翊微微眯眼,上身微傾,溫和含笑,明明只穿著一身俊逸的白衫,周身卻透出不容忽視的官家威嚴,看得張老五心裡莫名地一慌。
景翊又輕輕地問了一句,「為什麼這麼確定?」
「他們……他們說話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昨天,昨天那幾個……」張老五咽了咽唾沫,才道,「他們就截住我,問我我孫子在哪兒,我說不知道,他們就打,非要我把沖兒交出來,說是沖兒欠了他們啥,就是躲到地底下他們也要把他挖出來……虧的讓徐青碰上,要不然……哎!」
張老五話音將落,徐青一手拎著茶壺,一手端著兩個碗,一邊從屋裡走出來,一邊憤憤地道,「那幾個王八犢子認得我,怕我認出他們來,扭頭就跑,跑也沒用,燒成灰我也認得他們!」
冷月的嘴角揚起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劍鋒微微顫了一下,「尚書令秦謙秦大人府上的人,對吧?」
徐青狠狠一愣,愣得險些把茶壺扔了,景翊手快,接過茶壺茶碗,倒了一碗茶水擱到張老五面前,又倒了一碗遞到冷月手上,還拿起張老五剛才仔仔細細品鑑過的那個盛豆腐腦的黑瓷大碗,倒了半碗遞給陳青,末了往那個青花白地的湯盆上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抱著茶壺蹲到了槐樹底下,對著茶壺嘴兒心滿意足地喝了起來。
只要是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