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見這種屍體的時候是怎麼向安王爺形容死狀的來著? (3)
2024-08-14 12:38:16
作者: 清閒丫頭
……但是我覺得,能讓一池的魚突然一起死掉,最容易的法子應該就是下藥吧。」
冷月微怔,點了點頭。
下藥不是唯一的法子,但如景翊說的,這是最容易的法子,也是她乍看之下想到的第一個原因。
「你能不能查出來這到底是什麼藥?」
冷月又是一愣,他希望她懂藥,是為了這個?
「你是說……你想知道這些魚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要是有這樣的想法,她倒是也可以理解,就像所有死者的親人一樣,即便接受了親人已逝的事實,也想要知道親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些什麼。
景翊點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水面,聲音和徹底緩下來的臉色一樣溫和平靜,「魚死了就死了……就怕水裡的藥是對人也有害的,還是搞清楚得好,早點兒處理乾淨,免得府里的人出什麼意外,你說呢?」
冷月呆了半晌,景翊就一聲不吭地等著她。
呆到最後,冷月不能不承認,景翊說得有道理,這確實是眼下最要緊的事兒,而景翊不管看起來還是聽起來,都溫和平靜得跟平時沒什麼兩樣,平靜到連她原本緊緊揪著的一顆心也跟著放鬆了不少。
「嗯……我試試吧。」
景翊展顏笑了一下,嘴角彎得很好看,「夫人勞苦功高,我讓廚房給你燉只老母雞補補吧。」
冷月笑不出來,擡手探了探景翊仍然燙得嚇人的額頭,「補什麼補,你先給我回房裡躺著去……我搞清楚了就告訴你。」
「好。」
目送景翊頭也不回地走遠,冷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白森森的水面,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
就算是刑部的差事不幹了,她也要親手宰了這個在她眼皮子底下撒野的畜生。
☆、家常豆腐(十二)
冷月是頭一回給魚驗屍,生怕出什麼差錯,特意汲了一罐池水,裝了兩條死魚,囑咐護院把魚池守好,然後跑了一趟安王府。
從安王府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冷月輕手輕腳地走進臥房,床上是空的,被褥整整齊齊,景翊不在房裡。
冷月心裡一沉。
一個向來膽小的人受了那樣的刺激,異樣的冷靜,莫名的失蹤,串在一快兒想,好幾個血淋淋的舊案一股腦兒全蹦了出來,冷月心慌得手腳都發涼了。
冷月暗罵,她早該想到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冷月匆匆跑去魚池,守魚池的護院說沒見景翊來過,跑到門房,門房說沒見景翊出門,問齊叔,齊叔也說景翊回府以後就沒再見著他,冷月正準備召集家丁全府搜找景翊的時候,第三迴路過書房門口的院子,無意掃見書房的窗口有異物晃動,駐足定睛一看,全身一僵。
那晃動的異物……
正是景翊站在書房窗邊探出半個身子在朝她揮手。
一邊揮手,一邊笑得很燦爛。
「剛才就看見有人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感覺是你,還真是你……我忘了把書房的門鑰匙放哪兒了,你從窗戶進來吧!」
冷月僵立在書房門前的院子裡,從頭髮稍僵到腳趾甲,忍了很久才忍住了拔劍削他的衝動。
景夫人在成親那天拉著她的手跟她說起景翊的時候,在說景翊記吃不記打之前還說了四個字,那會兒外面人來人往嘈雜得很,冷月只聽出個大概的音兒,以為景夫人說得是景翊「挺好心噠」,但總覺得這前後兩句搭在一塊兒怪怪的,這會兒看著趴在窗口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樣的景翊,冷月如醍醐灌頂一般,頓時就想通了。
她聽錯了,景夫人那四個字說的不是「挺好心噠」。
而是「臉厚心大」。
臉厚心大,記吃不記打。
嗯,這樣就全對上了。
冷月擡手抹了一下額頭上活生生急出來的汗珠,黑著臉走到窗邊,輕挑眉梢看著對面的景翊。
景翊已換下了官服,穿回了一身雪白,站在窗口對著她笑得如花似玉。
她剛才滿院子裡找他的時候一直在想,景翊要是能活蹦亂跳笑靨如花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立馬把他按到地上,吻上一天一夜。
她現在只想把他按到地上。
掐死他。
「你窩在這兒幹什麼?」
「抄書啊,」景翊的笑容讓冷月覺得他心裡正在涌動著一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已經抄了四遍了,晚飯前應該就能抄完了。」
冷月愣了一下。
且不管他抄書的心情是哪兒來的……
冷月雖然沒讀過《列女傳》,但在清查案發地的時候親手搬過幾回,內容如何她不知道,反正拿在手上的感覺還是比較沉重的。
這才半個下午,他怎麼可能就抄了四遍?
難不成……
她記錯書名了?
冷月從窗口躍進屋裡,走到書案邊,拿起景翊整整齊齊摞在一旁的抄好的紙頁,一眼掃過去,冷月有點兒蒙。
「這是你抄的……」冷月頓了頓,「書?」
她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叫書,而她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叫書,是因為紙上的字她一個也認不出來。
她讀書不多,字還是認得不少的,至少寫起一般的公文案捲來足夠了,她不信,世上有什麼書是她一個字也不認得的?
冷月不死心地盯著紙頁上的字看了半晌,景翊到底沒忍住,「夫人……紙拿倒了。」
「……」
冷月黑著臉把紙頁上下顛倒了一下,還是一個字也看不懂。
又左右顛倒了一下,依然看不懂。
景翊又沒忍住,「夫人……你看不懂吧?」
「……」
「看不懂是很正常的,這是梵文,眼下京城裡能看得懂的應該就只有幾個高僧和我三哥了。」
冷月手腕僵了僵,那種想要把他按到地上的衝動愈發強烈了。
這回是想把他按在地上,剃禿他。
「誰讓你用梵文抄的?」
景翊頗無辜地眨了眨眼,「你沒說不能用啊……梵文筆畫少,寫得快。」
對,她沒說,因為在此之前她壓根就不知道世上還有種天書叫做梵文……
冷月攥著一紙天書,腦仁兒有點兒疼。
她腦仁兒一疼,就想起這會兒腦仁兒發疼的人好像不該是她。
她出門的時候這個人不是在發燒嗎?
冷月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該怎麼燙還是怎麼燙。
冷月皺起眉頭,看著眼前這個精神頭一點兒也不差的人,「你就不難受嗎?」
「剛開始寫著是有點兒難受,寫習慣就好了。」
冷月噎了一下,默默嘆了口氣,把手裡的天書擱回桌上,曲起一根手指在景翊發燙的腦門上扣了扣,「我是說你燒成這樣……身子不難受嗎?」
景翊沒點頭,也沒搖頭,只往後退了半步,鬆散地倚坐在書案邊沿上,微微擡頭看向冷月,「你是不是弄清楚那池錦鯉是怎麼死的了?」
冷月眉心輕鎖,猶豫了一下,點頭,實話實說,「砒霜。」
景翊鬆了口氣,臉色卻有點兒泛白。
景翊說得對,紅色確實能讓他的臉色顯得好一些,這麼一身雪白在他臉色發白的時候只會把他的臉色襯得更白。
景翊濃郁地笑了一下,「還好,這個還不難收拾,收拾好以後就在那片池子裡……」
景翊想在那片池子裡幹嘛,冷月不知道,因為景翊話沒說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一手撐住桌邊,一手按住了額頭。
冷月看得難受,一時沒忍住,打橫把他抱了起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冷月有點兒後悔,因為她這一抱把景翊原本只是有點兒不好的臉色活生生嚇得很不好了。
「小月……」
抱都抱起來了,冷月覺得如果現在把他放下來,效果可能會更糟,於是冷月硬著頭皮狠狠瞪了景翊一眼,把景翊一肚子的心裡話硬堵了回去。
「閉嘴,摟緊我的脖子。」
景翊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因為除了照做,他一時也想不出來這時候還可以做些什麼。
冷月就這樣若無其事地打橫抱著景翊躍出了窗子,躍上書房和臥房之間的院牆,足尖在院牆上輕輕一點,穩穩落入臥房院中。
院中一個丫鬟在給秋海棠修枝,乍見新過門的夫人懷抱著自家主子從天而降,丫鬟手一抖,把一棵秋海棠齊根剪了下來。
冷月與丫鬟四目相對,看著丫鬟的神情,冷月覺得為了家宅安寧,有必要在進屋之前說點兒什麼。
「那個……爺昏過去了。」
景翊十分配合地把頭一歪,整張臉埋進了冷月飽滿的胸口,還有意無意地磨蹭了幾下。
冷月猛提了一口氣才沒至於手軟到把他扔到地上。
丫鬟怔怔地看著,消化了一陣兒,才怯怯地道,「夫……夫人,需要請大夫來嗎?」
「請吧。」
走進屋把景翊放到床上的時候,冷月的臉有點兒發黑,景翊緊閉這眼睛摟著她的脖子不鬆手,冷月站在床邊弓著身子彆扭得很,臉黑得更厲害了。
「別裝,給我鬆開。」
「我數三下,你給我鬆開。」
「一,二,三……」
「你再不鬆開我動手了。」
「我抽你你信不信?」
「你有完沒完了!」
「……」
冷月無奈之下,挨著景翊躺了下來。
景翊實在摟得有點兒結實,冷月不得不跟他湊在同一個枕頭上,距離之近可以數清景翊的睫毛了。
景翊的睫毛細密得像工筆細描出來的一樣,這樣一動不動地垂在燒得微微有點泛紅的皮膚上,安靜得難以言喻。
景翊的呼吸很安穩,好像真的已經睡著了,冷月被他緊摟著脖子,挨著他燒得滾燙的身子,再怎麼窩火,心裡還是不落忍,伸手扯開被子把兩人一塊兒裹了進去。
冷月想著,人睡熟之後自然而然就會放鬆手腳,那會兒再脫身不遲,於是冷月就躺在那兒等他睡熟,等他鬆手。
躺著躺著,景翊還沒鬆手,冷月已經犯困了,連打兩個哈欠之後連眼皮也沉得厲害了。
冷月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房門倏然被人急匆匆地敲了兩下。
「爺!」
冷月一個激靈醒過盹來,翻身就要起來,一時忘了景翊還摟著她的脖子,一時也忘了自己是緊貼床邊躺著的,於是……
齊叔在門外清晰地聽見「咚」的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一驚之下推門進來的時候,景翊和冷月正被錦被裹纏著滾在地上,景翊在上,冷月在下,兩人四目相對默默無言,打眼看過去像極了一份加了兩根油條的煎餅果子。
齊叔站在門口,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這副場面以前在景家大宅里從沒見過,至少是在大白天裡從沒見過,再至少,在沒上門栓的房裡從沒見過。
他也不知是該感慨自己老了,還是該感慨世道變了。
「爺,夫人……」齊叔站在門口定了定神,識趣地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道,「我聽說爺昏過去了,怕有什麼事兒,就擅自做主差人去請二爺了。」
「我就是……咳咳……有點兒著涼,不用讓二爺往這兒跑了。」
景翊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睡意,那雙狐貍眼也毫無猝然驚醒之後的朦朧,尤其是他還壓在她身上絲毫沒有挪挪地方的意思,冷月有點兒想弄死他。
「是……」齊叔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道,「爺,夫人,還有個事兒……府上來了個大著肚子的婦人,門房說以前從沒見過,她也不說自己是誰,只說要找爺和夫人談談……」
齊叔頓了頓,又猶豫了一下,才道,「談談她肚子裡孩子的事兒。」
☆、家常豆腐(十三)
齊叔把這句話說完,就識時務地一拜而退了。這樣的事不用多問,以他家爺的心性,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這種送上門來的熱鬧的。
齊叔走出去關上門之後,冷月沒動,景翊也沒動,兩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靜待了片刻。
「夫人……這事兒不是我乾的。」
景翊的兩手還像是藤蔓一樣一動不動地摟著她的脖子,冷月一時弄不清脖子上那股熱騰騰的溫度是經由景翊發燒發燙的皮膚傳來的體溫,還是她五臟六腑被火氣燒糊之後溢出的餘熱。
她真的很有點兒想弄死他,前所未有的想,但眼下她最想的還是先從地上爬起來。
「你給我滾開。」
景翊沒動,只無辜地眨了眨眼,距離之近,冷月幾乎能感覺到他睫毛呼扇出的微風,這股微風起到了那麼一點兒煽風點火之效。
「夫人,我是清白的。」
「你先給我滾開。」
景翊依然和顏悅色地看著她,紋絲不動。
「夫人,我覺得夫妻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滾!」
冷月一聲喝起,景翊立馬毫不猶豫地一擰身子……
滾了起來。
兩人裹在被子裡,從床邊一路滾到了牆角。
越滾被子裹得越緊,停下來的時候,兩人鼻尖頂著鼻尖,胸脯擠著胸脯,像一張千層餅里緊挨著的兩層,距離之近,前所未有。
景翊的鼻尖兒有點兒冒汗,冷月一張玉面黑得像是燒糊的鐵鍋底子。
「那個……反了,我再滾一遍。」
「……!」
不等冷月開口出聲,景翊果斷地朝著另一個方向又擰了一下身子,兩人再一次……
滾了起來。
緊裹在兩人身上的被子就這麼一路,滾,開,了。
於是,乾等在前廳里的婦人到底只等到了冷月一個人。
婦人二十有餘,細眉細眼,通身的珠光寶氣,艷色綾羅之下,一副纖細的身子撐著小山丘一樣的肚皮,這樣窩坐在椅子裡,活像是一條剛囫圇個兒吞下一隻鵝蛋正在歇息打盹兒的蛇。
見冷月邁進門來,婦人沒起身,也沒露出一星半點兒的笑模樣,只擡手撫上凸起的肚子,毫不客氣地把冷月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冷月腰間的佩劍上,才捏著一方絲帕尖聲尖氣地問道,「你是景夫人?」
「是。」
婦人挑了挑修得像鼠尾一樣的細眉,向冷月身後掃了一眼,「景四爺呢?」
冷月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幾步,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景四爺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不是隨便什麼分量的人都說見就能見著的。」
婦人明顯有點兒不悅,在椅子裡直了直腰背,聲音又尖細了幾分,「你怎麼就知道我不夠分量?」
「你不是不夠……」冷月的目光在婦人俞顯突兀的肚皮上打了個轉兒,「你是有點兒超了。」
婦人的臉被厚厚的一層脂粉糊著,看不出什麼臉色變化,只能在她攥緊絲帕的手上看出她發自肺腑的抓狂。
偌大的京城裡,敢這樣跟她說話的人實在不多。
冷月笑得愈發客氣,還伸手把堆得滿滿的果盤往婦人面前推了推,從盤裡拿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又抄起一把細長的水果刀仔細地削起皮來,一邊削,一邊和和氣氣地道,「甭管有多少分量,既然進了家門,那就是客人,這是安王爺從京郊果園帶來的蘋果……隨便吃點兒,別客氣。」
婦人盯著悠悠然削蘋果的冷月,咬著牙擠出一句,「景夫人……你也不問問我是誰?」
冷月沒擡頭,也沒停手,「問過了,你是蕭允德蕭老闆的夫人,本家姓秦,閨名合歡,我該叫你一聲表嬸……嫂嘛。」
冷月輕描淡寫地說完,才擡頭看了看滿臉錯愕的婦人,笑容不減,「你隨行的丫鬟不是還候在門房裡嗎,我看她一個人等在那兒悶得慌,就差了個模樣不錯的家丁去給她送了兩碟茶點,陪她閒聊了幾句……我來的時候,她正講著你娘家有幾畝地,地里有幾頭牛呢。」
蕭夫人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冷月氣定神閒地削好蘋果,蕭夫人習慣地伸手去接,接到手裡的卻是那把水果刀。
冷月在削好的蘋果上啃了一大口,一邊滿足地嚼著,一邊熱情滿滿地道,「都是一家人,表嫂別客氣,想吃哪個自己削就行了!」
冷月留意到,有那麼一瞬,她表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想要把水果刀甩到她臉上的殺氣。
當然,也就那麼一瞬的事兒,下一瞬,蕭夫人就把水果刀拍在了茶案上,一手護著腰,一手扶著肚子,從椅子裡站起了身來,「景四爺不在倒是也方便,我就直話直說了……」
冷月嘴上沒停,在蕭夫人氣勢提得最足的時候邊啃蘋果邊擺手,「表嫂這是客氣的什麼呀,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坐著說就行了。」
蕭夫人一噎,一時僵在椅子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直到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蘋果啃完,蕭夫人還咬著牙捏著手沒說得出話來。
冷月扔下蘋果核,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抹了抹手,笑意微收,「表嫂說不出口,那我替你說吧……你來是想警告我們,你娘家權傾朝野,你婆家天潢貴胄,我們要是敢把你嫁人四個月就懷了六個月身孕的事兒抖摟出去,你就能把我們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是這個意思吧?」
蕭夫人一慌,「我……我可沒這麼說!」
「不是這個意思,那表嫂是什麼意思呢?」
蕭夫人糊滿脂粉的腮幫子無聲地動了動。
對,她心裡想的就是冷月說的這個意思,但就是把三輩子的膽兒全加在一塊兒,她也不敢把話說得如此直白。
這樣的話傳出去,可比她未婚先孕的事兒要麻煩得多。
「我……你,你心裡清楚!」
蕭夫人撂下這句既氣又慌的話,也不顧渾圓沉重的肚皮,逃也似地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蕭夫人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冷月纖長的手指愉快地在劍柄上扣了兩下。
「出來吧。」
廳里鴉雀無聲,只有冷月這句話的餘音在隱隱迴蕩。
冷月靜待了片刻,沒人理她。
「出來。」
還是沒人應她。
冷月的耐心用光了,「再不出來今兒晚上沒你的飯吃。」
話音沒落,景翊乖乖地從旁門屏風後門蹦了出來。
就是兩腿併攏,直挺挺的那種蹦法,蹦一下,「咚」一聲,冷月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景翊「咚咚咚」地蹦到了她面前來。
景翊不是故意的。
除了這樣蹦出來,景翊別無選擇。
因為冷月出門之前用那床被子把他整個兒卷了起來,只露了個腦袋在外面,還用腰帶在胸口,腰身,腿彎三處捆了個結結實實。
紅燦燦的被子裹著熱得臉蛋粉撲撲的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
可口。
冷月記得,走之前她是把他囫圇個兒扔在床上的,要不是覺察到屏風後面有異樣的吐納聲,她還真沒發現這人已經溜進前廳來了。
景翊不管自己被裹成了個什麼模樣,也不管被被子捂出來的一頭大汗,笑得一臉得意,「我猜的沒錯吧,她就是蕭允德的夫人,就是來拍拍桌子瞪瞪眼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嗯……」冷月不大情願地哼了一聲,「那你再猜猜,她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個不用猜……肯定是蕭允德一回京就欠下來的風流債,不然豫郡王和秦家那麼多年都看不對眼,怎麼會突然就痛痛快快地結成親家了啊。」景翊頂著滿臉的汗珠子,笑得無比乖巧,「夫人,你看,能鬆開了吧?」
冷月沒說能,也沒說不能,只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捆得鼓囊囊的被子上戳了戳,雙人的寬被子裹在他一個人身上,戳起來手感莫名的好。
「你剛才就是這麼一路蹦過來的?」
景翊確實有一身絕佳的輕功,但輕功這種東西也不是隨便什麼姿勢都能施得開的,像這種被捆裹成臘腸的姿勢,能蹦一蹦就已經挺不容易了。
景翊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一滴豆大的汗珠沿著兩鬢一直滑到下巴,汗珠黏在景翊光潔如玉的皮膚上,晶瑩得像珍珠一樣。
冷月擡起手背,把這滴汗珠抹了下來,也蹭到了景翊緩和了些許的體溫,心裡微微一松。
就知道他不會老老實實捂著被子在床上躺著,這從地板上滾出來的法子看來還真行得通。
「那你就再蹦回去吧。」
「……」
於是,在滿院子家丁僕婢的注目禮之下,景翊跟在冷月後面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臥房。
景翊剛蹦過門檻,冷月就轉身合上了房門,娥眉輕蹙,低聲問了景翊一句,「你覺不覺得你表嫂身上缺點兒什麼?」
景翊蹦著轉過半個圈,面對著冷月琢磨了一陣,點頭,「缺點兒德。」
比起景翊那個用俊俏家丁去套人家隨行丫鬟的話的歪點子,冷月一點兒也不覺得狗急跳牆的蕭夫人有什麼缺德的。
「……我是說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景翊擰著眉頭又仔細想了想,一本正經地答道,「筋。」
冷月一時間有點兒想把他抱起來,然後平平地放在地上,再一腳踹出去。
應該可以滾得相當遠。
見冷月沒搭理他,景翊又往冷月跟前蹦了蹦。
「請夫人賜教。」
實話實說,冷月也沒想明白蕭夫人身上缺的究竟是什麼。
她只是打一進門第一眼看到蕭夫人的時候,就覺得對一個打扮得一絲不茍甚至有點兒累贅的女人來說,蕭夫人的身上就是少了點兒東西。
對於女人家穿衣打扮的事兒,冷月還不如景翊懂的多。
她最懂的還是人剝掉那層自己給自己糊上的皮子之後剩下的那些部分。
想到剝掉皮子的人,冷月驀地想起一件早該告訴他卻一直沒來得及說的事兒。
「我先賜教你點兒別的。」
☆、家常豆腐(十四)
景翊認真地點了點頭,努力地讓自己笑得乖巧一些,再乖巧一些,以期望冷月賜教完了之後能大發慈悲把捆在他身上的這床被子揭掉。
暑氣未消的日子裡這樣密不透風地包裹著……
還不如上大刑來得痛快呢。
冷月慢悠悠地走到牆角的屏風邊,景翊也蹦蹦跳跳地跟了過去。
冷月伸手理了理景翊隨手搭在屏風上的官服,「你明兒一早該回大理寺幹活兒了吧?」
聽見這句話,景翊嘴角一垂,汗涔涔的臉上立馬蒙上了一層幽怨,也往那身官衣上看了一眼,百般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其實,在景翊看來,當官沒什麼不好的,當大理寺少卿也沒什麼不好的,不好的是秋審,尤其在安王爺執掌刑獄大權之後,秋審就更不好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是犯人的待遇。
三法司官員們每三天裡能有一天是腦袋挨著枕頭睡覺的,那就已經很知足了。
他還記得開口告假的那一瞬,大理寺卿程萊程大人的那張圓臉一下子拉得像驢一樣,要不是看在景家老爺子的面子上,別說三天假,就是三個時辰他也甭想告得下來。
他不知道那些待斬的犯人是什麼心情,反正近日來在三法司里混飯吃的官員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所以但凡有一個能沾著點兒邊的理由,景翊也不情願在這個時候再鑽回大理寺去。
「不過……」景翊竭盡所能,做出了一個深表遺憾的表情,「你也看見了,張老五這把年紀,大義滅親,就只為了能再見他孫子一面,我要是不把張沖找出來,於情於法都說不過去……夫人,你說呢?」
冷月漫不經心地撣了撣那套官服上的薄塵,點了點頭。
景翊精神一振,腰板一挺,肅然道,「所以,在找到張沖之前我是沒有顏面再披上這身官衣走進大理寺的。」
景翊的五官很正,身板也很正,既有書生的氣質,又有朝臣的氣度,按理說,他這樣挺直腰板滿面肅然的時候該是光芒萬丈,無比耀眼的。
可惜他現在被一床被子從脖子一直裹到腳脖子,捆得像根剛從蒸鍋里夾出來的臘腸一樣,整個人看上去都軟乎乎的,通身下來,光芒萬丈的就只有綢緞的被面,無比耀眼的就只有滿頭的汗珠了。
冷月看了看這根義正詞嚴的臘腸,「你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找著張沖,什麼時候才回大理寺?」
臘腸肅然地點了點頭。
冷月又問了一遍,「找著了,就能回去了?」
臘腸又肅然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冷月把景翊那身官服拉扯平整,淺淺嘆道,「你既然這樣說了,我要是不幫一你把,就對不起里里外外喊我的那聲景夫人了。」
景翊愣了愣。
這話……
冷月說得雖然很有點兒與子同袍的硬氣,細聽之下卻大有一種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纏綿。
這話窩心得實在不太像是從冷月嘴裡說出來的。
至少,冷月從沒對他這樣說過。
不過,在玲瓏瓷窯外,冷月把他按在院牆上說的那些話,以前不也是從沒對他說過的嘛。
景翊心裡還是熱乎乎地甜了一下,蹦了幾蹦,蹦到了與冷月正面相對的位置,脈脈地看著眼前人,「夫人有什麼妙計,願聞其詳。」
眼前的景翊周身散發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招人疼的氣質,冷月到嘴邊的話又猶豫了一下,「妙計倒是沒有,就有一句大實話……可能不太中聽,你聽不聽?」
景翊毫不猶豫地點頭,「夫人但說無妨。」
冷月下頜微收,紅唇輕抿,睫毛對剪。
景翊看在眼裡,心裡一動。
要是身上沒裹著這層該死的被子……
他全身上下敢動一動的地方應該也還是只有這顆沒人看得見的心吧。
「其實……」冷月斟酌了片刻,淡淡地道,「你今天見過張沖。」冷月說著,看眼看著發愣的景翊,又緩緩補了一句,「不但見過,還碰過。」
景翊皺著眉頭使勁兒想了一會兒。
按張老五描述的年紀,形貌……
他還碰過……
想起魚池裡的一幕,景翊微微一驚,脫口而出,「你說臘八就是張沖?」
「……我沒說。」
景翊茫然地看著被他噎得額角有點兒發青的冷月,「我今天見過的十來歲的個子跟張老五差不多的男子,還碰過的……就只有臘八了。」
「你再想想,」冷月頓了頓,到底還是沒忍心一語點破,生生拐了一個很蹩腳的彎,又提醒道,「你今天見過的除了一些會喘氣的,還有些不會喘氣的呢。」
這句提醒已經直白得和一語點破沒什麼區別了。
景翊脈脈如水的目光倏地變成了直愣愣的,整個身子也像是臘腸被風乾了一樣,一下子變得直愣愣的了。
「張衝殺的……就是張沖?」
冷月覺得,這句話說出去也就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得懂了,不過,她能在這句話里聽出來,景翊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這就足夠了。
「對,張老五以為被張衝殺了的那個人,其實就是張沖。」冷月淺淺地嘆了一聲,「臉型已經看不出來了,但身高年齡都差不多,尤其是焦屍口中缺的那顆虎牙,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景翊呆立了半晌,冷月淡淡一笑,笑里像是有點兒玄機,「別人不知道,我還是知道的,你一向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對吧。」
景翊聽得一怔。
難怪,冷月在瓷窯里一直截他的話,就是怕他開口應了張老五,到頭來卻只能讓張老五見一具已經燒得不辨人形的焦屍,心裡難受吧。
他從來都不知道,她對他還有這份細膩如絲的心思。
日暮時分的臥房裡光線柔和曖昧,模糊了冷月身上慣常的冷冽之氣,映得冷月格外嫵媚嬌柔,景翊想吻她一下,剛低了低頭,就被冷月伸手在頭頂上亂七八糟地揉了兩把。
「既然張沖已經找著了,你明天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回大理寺幹活兒吧。」
「……」
直到晚飯之前,冷月才把捆在景翊身上的被子解下來,景翊白衫汗透,濕噠噠的白衫黏在他白裡透紅的肌膚上,活像是一隻剛出鍋的水晶蒸餃。
冷月眼睜睜看著這隻晶瑩剔透的蒸餃慢悠悠地把那層半透明的皮往下剝,忍不住動起了點兒光天化日之下不大合適的心思。
好巧不巧,一個丫鬟在冷月心思正濃的時候急匆匆地叩響了房門。
冷月二話沒說,一個箭步過去把景翊往床上一推……
扯開被子又把他裹了起來。
「閉眼,不許動。」
景翊在心裡默念了一聲「我佛慈悲」,認命地合起了眼睛。
他這會兒還不能跟冷月講道理,他得留點兒腦子,好好想想明天要是頂著一脖子痱子出現在大理寺,該怎麼跟上官和同僚解釋自己告假的這三天裡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景翊包裹嚴實之後,才坐在床邊淡淡然地對著門口說了一句「進來」。
於是丫鬟乍一進門的時候,總覺得冷月的眼神有點兒不對勁兒。
這個大方爽快的夫人……
眼神怎麼好像是想要把誰生吞活剝了一樣?
丫鬟愈發恭敬地行了個禮,低眉順眼地道,「夫人,太子府的人來送了個條子。」
景翊本在極為配合地裝睡,一聽「太子府」三個字,精神一繃,詐屍一樣地倏然睜了眼,被冷月陰森森地一眼掃過來,才又乖乖地把眼合上了。
冷月這才看回依舊低頭看腳尖的丫鬟,「就擱在這兒吧,等爺睡醒了我拿給他看。」
丫鬟從袖裡拿出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