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見這種屍體的時候是怎麼向安王爺形容死狀的來著? (2)
2024-08-14 12:38:14
作者: 清閒丫頭
就見一身形高挑的紅衣女子低垂著白生生的頸子,兩手緊捂腦門兒,兩眼冒火地瞪著那個緊抱後腦勺蹲在她腳下的朝廷命官。
看官服的顏色,這還是個不小的官兒。
在這兒幹活的夥計們都知道自家大老闆和官家的關係不淺,也知道瓷窯偶爾會來那麼幾個年輕官吏,但那些穿官衣的人向來都只是在前面的莊園裡吃吃喝喝玩玩扯扯,最多再看看庫房裡的物件,還從沒有哪個到窯爐這邊來過,更別說是這麼大的官兒,還擺著個這麼沒有官架子的姿勢……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誰也沒往前湊,直到一個鬚髮白透腰背佝僂的老大爺一手端著麵條碗,一手拄著拐杖從燒窯房裡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一眼看見乖乖蹲在地上的景翊,手一抖,連碗帶面「咔嚓」一聲掉到了地上。
冷月微驚擡頭,才發現他倆正被一群人像看猴戲一樣地看著,眼下正是吃午飯的時候,這二三十號人幾乎人手一個碗,一雙筷子,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一邊看還在一邊急匆匆地往嘴裡扒飯扒菜,那畫面實在是……
不太好。
尤其是那個摔了飯碗的老大爺還湊上了前來,兩眼放光地盯著景翊,聲音激動得都顫起來了,「祖宗……我的祖宗!這是……這是景,景四公子?」
對,這是如假包換的景四公子,但冷月一時不知道這話她能不能答,畢竟老人家開口就說明白了,這話是問他祖宗的。
於是冷月低頭看了祖宗一眼。
景四祖宗顯然有點兒蒙,還怔怔地蹲在地上,揚起的臉上掛著一句再明顯不過的話。
我不認識你。
「四公子,還真是四公子……我啊,我是張老五啊!您不記得我啦?」
景翊皺了皺眉頭,緩緩站起身來,他沒說不記得,但滿場的人除了這個激動得全身都在發抖的張大爺之外,都能看得出來景翊那張俊美如仙的臉上糊了厚厚的一層茫然。
「您咋不記得了……」
張老五急得在原地戳了幾下拐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一拍腦袋,擡起手來飛快地把束得好好的一頭白髮抓了個亂七八糟,抓完又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扯了個凌亂,抓完扯完,把拐杖往地上一扔,人也往地上一臥,興沖沖地問向景翊,「這樣……這樣,您想起來了不!」
「……」
人群里傳出幾聲筷子落地的響動。
景翊看了一眼冷月黢黑一片的臉,默默擡手,抱起後腦勺又蹲了回去。
冷月看著臥在地上一團凌亂的張老五,撫著還在一跳一跳發疼的腦門兒,心情難以言喻。
「大爺……」景翊一動不動地抱頭蹲著,聲音委屈得好像快哭出來了,「您想讓我想起來點兒什麼,您就直說……您這樣,對咱倆都沒好處。」
張老五撐著拐杖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聲音比景翊的還委屈,「四公子……您真忘了啊,是您來來回回囑咐我好幾回,讓我這輩子都不能說出去啊!」
景翊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這樣的話他確實說過一些,但他實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這把年紀的老大爺囑咐過這樣的話了。
興許真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兒,但看著冷月的臉色,這會兒她即便是聽見再不光彩的事兒,她的臉色也沒有再黑下去的餘地了,於是景翊破罐子破摔地道,「不要緊……您說罷。」
「說不得,說不得……」張大爺頓了頓拐杖,「您那會兒可是讓我拿祖宗牌位發過誓的啊!」
拿祖宗牌位發誓……
難不成真是什麼大事兒?
景翊有點猶豫。
冷月一眼斜過來,景翊頓時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事兒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了,「您但說無妨,我自會給您祖宗們一個交代。」
「……」
景翊這話雖然還是蹲著說的,但說得足夠鏗鏘有力,張老五猶豫了一下,到底擡手往燒窯房的方向指了指,「那……能進裡面說不?這批就快燒成了,離不得人,我得看著火候。」
看火候?
冷月微怔了一下,臉色也跟著緩了一緩,聲音也不像剛才吼景翊的時候那麼酣暢淋漓了,謙和有禮地道,「您就是替您孫子來燒窯的那個師傅?」
這句話問出來,張老五的臉明顯地僵了一僵,嘴唇顫了顫,才道,「是……是我,我孫子出城,回鄉,有點兒事兒……我替他燒幾天,就幾天……」
冷月牽起嘴角明朗地一笑,化去臉上最後幾分火氣,擡手拱手,「久聞老師傅大名,今日能在瓷窯得見,實在榮幸。我正巧有些關於燒窯的事兒不大明白,還望老師傅指點一二。」
冷月變臉之快一時讓張老五有點兒緩不過神來,只顧得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張老五話音沒落,冷月就揪著景翊的後領子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順便借景翊這身官服之便喝散了那群已經看得忘了吃的瓷窯夥計們,挽扶著張老五就進了燒窯房。
她不知道景翊這趟來瓷窯的目的何在,但她還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的。
冷月一進去仔細地把這間屋子掃了一圈,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說是個屋子,其實也就是燒窯工遮風擋雨避寒暑的地方,屋裡一邊堆著柴,一邊堆著等待裝貨的紅木大箱子,在一邊是門口,正對門口的就是窯爐的添柴口。
張老五一進來就湊到窯爐邊,拿起立在一旁的一根長鐵鉤子,嫻熟地伸進火眼裡勾出一片火照來看了看成色,像是郎中摸到了好脈象一樣安心地舒了口氣,擱下鐵鉤子,才看向景翊道,「四公子……您真忘啦,您三年前救過我一命啊。」
冷月原本正在仔仔細細地盯著那個火光熠熠的添柴口,聽見張老五這麼一句,一怔回頭,正對上景翊那張仍然一片茫然的臉。
她還從沒聽說過他救過什麼人。
景翊好像也沒聽說過似的,「不記得……」
「就那天,倆壯漢不知道為啥就把我堵到小胡同里打……」張老五說著,在自己那條不大靈便的右腿上拍了拍,「這腿就是被那倆人給打的……您那會兒
也不知道從哪兒就一下子冒出來了,跟他們打,還讓人在脊梁骨上砍了一刀呢!」
冷月一驚,脊梁骨一下子立得筆直,愕然地看向景翊。
這一刀冷月記得很清楚,三年前幾乎要了景翊的命,今兒他洗澡的時候她還看到他光潔得像漢白玉一樣的脊背上斜著那道觸目驚心的疤。
景翊一直說是跟人玩骰子賭輸了,活該挨的一刀,連他娘都沒心疼他。
這怎麼又成救人傷的了?
張老五一說這一刀,景翊才驀地意識到他拼命想讓他想起來的究竟是哪件事兒。
他剛才一時沒想起來,是因為這件事於他而言起因及目的都不在於救人,救人,不過是順手做了而已,扭頭就忘了個乾乾淨淨,更別說已時隔三年了。
現在想起來,的確,這事兒是值得他求一個老人家拿自家祖宗發誓永遠不要說出去的。
在張老五當真把最要緊的事兒說出來之前,景翊忙一臉恍然地道,「啊,我記起來了!您就是那個大爺啊!幾年不見,還真認不出來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就是啊!」一聽景翊想起來了,張老五頓時來了精神,聲音也輕快了幾分,擡手往景翊腰間指了指,正指著景翊系在腰帶上的那個用紅絲線編成掛墜的小銀鐲子,「要不是瞅見您從那倆人身上扒拉走的這個鐲子,我還不敢認您吶!」
景翊心裡一涼。
一嘆。
命里該有的事兒,不但躲也躲不過,還說來就來……
景翊覺得張老五這句話足夠讓冷月聽明白最要命的那件事了,所以一時沒膽兒去看冷月此刻的臉色,張老五也沒給他這個空檔,景翊一口氣還沒嘆完,張老五就沉了沉臉色,清了清嗓,巴著頭往外面看了看,壓著聲音道,「景四公子,我聽人說……您現在是大理寺里的大官兒了?」
景翊微微一怔,一個「是」字在嘴裡繞了一繞,到底沒吐出來。
他身上穿著四品文官的官服,當官的事兒一目了然,他猶豫,是因為他在這句問話里分明聽出了有事相求的味道。
自打他當了大理寺少卿,來求他辦的事兒就沒有什麼好事兒了。
他沒說,冷月倒是替他說了,「他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
短短一句話,活生生把景翊聽得心裡發毛。
倒不是因為冷月替他報了家門,而是因為冷月的聲音平靜得好像剛才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見張老五略帶疑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月還心平氣和地追了一句,「我是他夫人,他是陪我來看瓷器的。」
「哦……哦!真巧,真巧……」張老五使勁兒攥了攥拐杖,像是鼓了好幾遍勇氣,才沉沉嘆了一聲,道,「四公子,我……我昨兒個就盤算著怎麼才能見著您呢,您今兒個就來了,真是……真是……」
張老五停了半晌,景翊和冷月也沒催他,一時間三個人都靜了下來,只聽到窯中柴火燃燒爆裂的噼噼啪啪聲響,還有外面其他夥計吃完飯開工的細碎響動。
於是,張老五再開口時,聲音雖低到了極致,但景翊和冷月還是聽得無比清楚。
「我,我想跟您說說……我孫子他,他殺人了。」
☆、家常豆腐(十)
張老五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頭髮還散亂著,衣裳也沒收拾整齊,微斜著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腳發顫,嘴唇也在發抖,看起來分外淒涼,讓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告發親屬的事兒本就不多見,何況還是爺爺告發親孫子,這樣的事兒景翊在茶樓書場裡都沒聽見過。
景翊皺皺眉頭看向冷月,發現冷月也在看他,還是用一種恨不得把他的腦袋看出個窟窿來的目光看著他。
爺爺告發孫子這種事兒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見過,但別家爺爺就算是要告發自家不爭氣的龜孫子,那也是告到州縣衙門裡去的,京畿內自有京兆府衙門,張老五不去京兆府,卻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來告,圖的什麼?
大多數時候,這樣不擺到檯面上的告發圖的都是一個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個萬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著景翊的腦袋,就是要警告這顆腦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來。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腦袋的理由已經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盯著盯著,就見景翊目光一沉,一轉,看向張老五,溫和可親地道,「大爺,有什麼話您直說,能幫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而為。」
冷月不動聲色地往景翊身邊挪了幾步,和景翊並肩站下,沒出聲。
在這個距離上,她眨眼間就能使出不下七種方法讓他乖乖閉嘴。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張老五也往景翊面前湊了半步,許是因為過度壓低聲音的緣故,張老五的話音聽起來抖得分外厲害,「我……我那孫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護著他,不然就沒臉到下面去見我老張家的祖宗了……可我就這麼一個孫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這要是讓別的官老爺抓著他,我拿不出那麼些錢來,肯定就見不著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張老五說著就要往下跪,景翊趕忙一把把他攙住,淺淺皺眉,仍溫聲道,「大爺別急……您先告訴我,拿錢見犯人,這事兒您是親眼見過,還是聽人說過?」
張老五愣了愣,「這,這不是衙門裡的規矩嗎……衙門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關到京兆府的獄裡,沒有百十兩銀子根本不成啊……」
乍聽見一個老人家那樣的請求冷月心裡本就酸得難受,這會兒聽見這番話,酸里又泛出了一股火氣,一時沒憋住,罵出了聲,「這他媽群缺陰德的孫子!」
張老五被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嚇得一個哆嗦,差點兒把手裡的拐杖也扔了,對著冷月連連擺手,「夫人罵不得罵不得……要招禍事啊!」
景翊攙著嚇得身子發軟的張老五,心裡默默一嘆,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個……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門裡這樣辦事兒實在是有點不妥……這個我記下了,過幾天一定向朝廷稟明。」
景翊這話是對著張老五說的,冷月卻覺得更像是說給她聽的,聲音溫和得像一個輕柔又踏實的擁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氣,還在她心底里挑起了些許別的滋味。
景翊說完這些,稍稍一停,繼續溫和地道,「您先把您孫子的事兒說明白,他殺了什麼人,怎麼殺的?」
張老五嘆了一聲,搖頭,緩緩擡手指向那個莫約肩寬的添柴口,「他就是在這兒殺的,把人填到添柴口裡燒死的……」
燒死的。
冷月精神一緊,脫口而出,「您怎麼知道的?」
張老五也沒覺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婦對命案好奇有什麼不妥,就照實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這兒幹活兒,也是燒窯的……那天晚上本來該他在這兒守著的,結果趕上他媳婦病了,讓他回去,我孫子就來替他,他說我孫子那天一直罵罵咧咧的說要弄死誰,他問他咋了,他也沒明說,就說讓他等著瞧……」
張老五咽了咽唾沫,順了順氣,把抖得不成樣子的聲音穩了穩,才接著道,「結果第二天早晨他回來接班的時候,這添柴口裡就塞著個燒黑了的人,窯火滅了,我孫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冷月像是聽不下去了似的,眉頭擰成了死疙瘩,起腳走去了添柴口前,全神看起了窯口來。
景翊的臉上倒是溫和一片,像是陪長輩聊家常一樣既認真又關切地道,「這些事兒都是您徒弟跟您說的?」
張老五點點頭,眼眶有點兒泛紅,聲音卻平靜了些許,「他知道我就這麼一個孫子,怕他真出了啥事兒我受不了,就先把那燒死的人藏到了一口箱子裡,跑來我家想看看我孫子在家不……我孫子沒找著,結果我徒弟回來的時候,連那燒死的人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這才跟我說了……我孫子和那燒死的人一時都找不見影兒,我也沒別的轍了,就先跟蕭老闆說我孫子有事兒回鄉了,我來頂著,正琢磨該怎麼找您去,您就來了。」
張老五沉沉嘆了一聲,使勁兒搖了搖頭,「我那孫子打小被我慣壞了,脾氣臭得很,沒少惹事兒……他這回犯出這樣的事兒來,全都怨我啊!」
景翊沒順著張老五的話茬說什麼寬慰的話,只溫和又靜定地道,「怨誰的事兒要等找到人以後才能定……您要是真想讓我把他找出來,就跟我說說他大概什麼樣子,可能去些什麼地方。」
張老五邊想邊道,「他……他叫張沖,今年十三,個子……個子跟我差不離兒,圓臉,大眼睛雙眼皮兒,長得可精神了……他以前跟人打架打掉過一顆虎牙,說話有點兒漏風……他最愛吃慶祥樓的包子,有時候也在街上跟人家賭賭色子啥的……也沒別的啥了。」
「好……」
景翊一個「好」字剛落音,冷月就從添柴口邊走了回來,不著痕跡地截過了景翊的話,「大爺,我有點兒瓷器的事兒想請教一二,不知道什麼時候方便讓我去您家裡坐坐?」
張老五愣了愣,「到……到我家裡?」
冷月謙恭含笑,跟剛才那個破口直罵孫子的潑辣姑娘簡直判若兩人,「手上新得了幾件寶貝想請您過過目,這裡人多眼雜,不大方便。」
「哦……這個容易。」張老五轉頭往窯口看了一眼,「等這窯燒完吧……今兒晚上到明兒過午我都在家,我家就在緊挨著慶祥樓的那個胡同裡面,進去最裡面那戶就是,好認得很。」
冷月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道,「您別怪我不會說話,我手裡的東西實在貴重,不知道您徒弟陳師傅是否方便一塊兒幫我瞧瞧?」
「不要緊不要緊……他今兒晚上要在這兒盯火,我跟他說,明兒一早就讓他到我家裡去。」
「那就先謝謝大爺了。」
「不謝不謝……」張老五看著景翊,又嘆了一聲,「四公子要是能再讓我見我孫子一面,我一定當牛做馬謝您……」
「您放心……」
景翊話沒說完,就被冷月挽住了胳膊,一怔,後面的話就沒說出來。
冷月就這麼挽著景翊的胳膊對張老五道,「那我明天再去叨擾了。」
「哎,哎……」
不等景翊再說什麼,冷月挽著景翊就出了門,走出瓷窯所在的院子,也沒去看蕭允德回沒回來,穿過前面的莊園一直走出大門口。
景翊試著跟她說了幾句話,比如張老五很可憐,比如她不必找別人看瓷器拿給他看看就行了,冷月一概沒搭理他。
冷月的馬就拴在門口的馬樁上,冷月沒去牽馬,只是一言不發地挽著景翊沿院牆往離大門遠些的方向走了走,走到轉角的僻靜處,側身一把扣住景翊的肩膀,單手把景翊緊緊按到了院牆上,空著的另一隻手把景翊系在腰間的銀鐲子硬扯了下來,拎到景翊眼前,一字一句地道,「咱倆定親的東西,怎麼會落到別人手裡?」
景翊無聲默嘆。
他就知道,剛才她不動聲色不是因為不介意這件事,只是事有輕重緩急,她在這件事上選擇了秋後算帳。
「這個……」景翊乖乖地貼在牆上,看著眼前這個從小就佩在腰間的小銀鐲子,有點兒有氣無力地道,「我也不太明白,有兩個賊在街上莫名其妙地就把它偷走了,我發現之後追過去,正好撞見他們在對一個老人家拳打腳踢,我一出現,他們就不打了,我問他們要鐲子,他們不給,我就動手了……」
「也就是說,你那套賭輸了挨揍的說辭,是編來騙我的?」
「也不是騙你……我對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
冷月顯然沒覺得有很多人和自己一起挨騙會讓自己的心情稍稍愉悅一些,臉色沉了一層,聲音也涼了一重,「也就是說,你被砍那一刀,是因為你把它弄丟了然後想要把它搶回來?」
景翊看著冷月沉得嚇人的臉色,老老實實地點頭,「他們有兩個人,鐲子在一個人懷裡藏著,打著打著紅繩露出來了,我去搶的時候沒留神,讓後面那人砍了一下……好在把它找回來了。」
景翊話音未落,冷月就忍不住一連串地罵出了口,一句比一句火大,「你他媽傻啊!缺心眼啊!腦袋被驢踢了被門擠了啊!」
對,景翊那會兒也是這麼想的,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到一定境界了,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了自己最寶貝的東西。
這東西之所以寶貝,不僅是因為它曾是冷月的東西,還因為這東西一旦丟了,這段定好的姻緣也就不作數了。
沒有這道婚約,冷月仍答應嫁給他的可能有多大?
景翊一直不敢確定,所以這隻鐲子對他實在很重要。
「夫人所言極是……」
「極是你個腦袋!」
冷月聲音飆高了幾度,吼得連聲音都變了,「你豁出命去搶這玩意兒幹嘛,你讓他們砍死你,我嫁給鐲子去啊!」
幾句話吼完,冷月紅了眼圈,怒氣沖沖瞪著他的那雙眼睛裡水汪汪的一片,看得景翊狠狠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小月……」
「你渾蛋!」
這是句不折不扣的罵人的話,景翊聽著,卻像是世上所有的人齊聲誇了他一句。
景翊不管她罵的動靜多大,也不管她那隻緊按著他肩膀的手,一把把她拉進了懷裡。
「……你給我鬆手!」
景翊鬆了手,鬆手之前在她嬌嫩的唇上既深且柔地吻了一下,鬆手之後自覺地貼回院牆站好,看著眼睛和臉頰都紅紅的冷月,滿目純良地道,「七遍《列女傳》,我今晚一定抄完。」
「……」
☆、家常豆腐(十一)
打馬回程的時候,冷月要去慶祥樓吃包子。
吃不吃包子倒是無所謂,冷月就是想知道這個慶祥樓到底在什麼地方。
京城裡大小酒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字都差不了多少,重名的也一抓一大把,就只有景翊這種對吃喝極為講究的人才能把這些酒樓的名字、特色及所在都爛熟於心。
景翊還真知道慶祥樓。
慶祥樓是個巴掌大的小酒館,字號夠老,門臉也夠破,又是在京城三教九流最為混雜的地方,往來進出的多半兒不是什麼善茬,所以景翊打心眼兒里不想去,更不想讓她去。
她功夫好是一回事,他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但他又不能騙她說不知道慶祥樓在哪兒,因為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
於是景翊很坦誠地道,「我不想去,也不想讓你去。」
景翊對她向來是有求必應的,冷月乍聽這麼一句,有點兒詫異地側頭看他,一不留神緊了一下手裡的韁繩,把馬勒得一個踉蹌。
好在還是在京郊林間小路上,前後無人,隨意勒馬無妨。
冷月索性揉揉馬腦袋,把馬停住,皺著眉頭問道,「為什麼?」
景翊緊挨著冷月勒住了馬,有點兒無可奈何地牽過冷月還攥著韁繩的手,把她白嫩的手背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手被景翊捉住的一霎冷月就覺得不大對勁兒,手背觸到景翊額頭的時候,冷月手一抖,韁繩從手心裡掉了出去。
這人燒得像是剛從蒸鍋里端出來的一樣。
「怎麼燒得這麼厲害?」
景翊有點兒委屈地看著她,「魚池裡泡的。」
冷月有點兒想掐死那個抱著他跳進魚池裡的瘋子,也有點兒想把府上那個看起來挺像那麼回事兒的大夫從院牆上面扔出去。
她生怕他少爺身子受不了涼水那麼個泡法,特意給他煎了驅寒的藥,看著他喝下去的,居然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冷月皺著眉頭抓過景翊的手腕,撩起他寬大的官服袖子,摸上他的脈,觸在他皮膚上的手指禁不住地有點兒發抖。
景翊卻像沒事兒人一樣,端端正正地騎在馬上,垂下目光饒有興致地看著冷月按在他脈上的纖纖玉指,「你還懂醫術?」
冷月沒搭理他。
「夫人秀外慧中,實乃女中楷模,今人若重編《列女傳》,夫人必當自成一卷。」
景翊笑得很欠抽,但摸著他這樣的體溫,冷月實在發不出正經脾氣來,只得沒好氣地剜他一眼,「跳一回魚池就燒成這樣,你在《武經》里也能自成一卷了,就叫《習武強身健體之效因人而異卷》。」
「唔……」景翊皺了皺眉頭,在眼角眉梢掛起了幾分肉眼可見的委屈,「夫人明鑑,我只會輕功,沒練過武,而且我跳了兩回。」
冷月一愣,「兩回?」
景翊坦然地點點頭,「你走以後,我又跳了一回。」
冷月差點兒從馬背上蹦起來,聲音高了一度, 「那瘋子沒完了啊!」
林子裡的鳥兒被冷月這一聲驚得撲稜稜飛走一大片。
「不是臘八,我已經讓人把他送到我二哥那去了……」景翊弱弱地道,「我是自己跳進去的。」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眼神有點兒嚇人,「跳魚池還能上癮是不是?」
「不是……」
「那你自己跳下去幹嘛?」
景翊輕輕抿嘴,垂下目光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冷月,「你說呢……不在涼水裡浸一會兒,我能這麼快就出門嗎?」
「……」
冷月不知道他的頭疼不疼,反正她的在疼,一跳一跳地疼。
她確實是一氣之下故意撩撥他來著,但她真的沒料到他會用這種最笨的法子……
早知如此……
冷月默默嘆了一聲,「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有公務。」
景翊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麼公務啊?」
「……」
冷月噎得有點兒想咬人,「你沒公務你急著出來幹嘛?」
景翊笑得很君子,看著就讓人下不了嘴,「陪你見我表哥啊,免得他欺負你。」
她和蕭允德誰有本事欺負誰是一目了然的事兒,即便如此,冷月還是被景翊說得鼻尖酸了酸。
一直以來欺負她的人就很多,進刑部當差這幾年尤其的多,起初她還會躲到沒人的地方哭一哭,日子久了連她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只有這個人還把那些其實不痛不癢的欺負放在心上。
冷月垂目看了看景翊這一襲紅色官衣。
景翊長得好,好到她小時候一直以為他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以至於什麼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好看的,就連那天早晨他錯穿了她的衣服,冷月看在眼裡也覺得別有幾分滋味,但景翊從小就是喜歡穿一身白,各種各樣的白,除了穿官服,冷月就只在成親那天見他穿過紅色的衣服了。
她以前沒仔細看過,景翊和景家其他男人一樣,不管官階大小,穿起官服來就是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跟他笑成什麼傻樣兒無關。
「你穿成這樣……是為了嚇唬蕭允德?」
「那倒不是,穿官服是為了去豫郡王府。我跟蕭允德不熟,總得先把他的糟心事兒摸摸清楚才好來見他。」景翊討賞一般地笑著,「比如他成親之後就一頭扎在瓷窯這邊沒回過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媳婦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
冷月承認,後面幾句景翊說得都有理,但是……
「去豫郡王府為什麼要穿官服?」
「這個顏色顯得精神。」
「……」
一直回到家門口,冷月都沒再跟他說話,於是景翊從衣服顏色與臉色的關係說到了京城各家成衣鋪的優劣比較,繼而又說到京城各綢緞莊的好壞,一個人說了整整一路。冷月原本還心疼得很,被他一路說下來,開始懷疑他那樣剛出鍋一樣的體溫是用什麼歪門邪道的法子弄出來的了。
都是發高燒,人和人的差距不會這麼大吧?
冷月不知道景翊原本打算就這個話題一直說到什麼時候,從門口下馬的時候他還在興致盎然地說著,進院門一眼看到揉搓著兩手在影壁前面打轉兒的齊叔時,景翊就戛然而止了。
因為景翊一眼看出來,齊叔很糟心,但以齊叔在景家大宅里見過的世面,尋常的糟心事兒是不會把他逼到這個份兒上的。
冷月看見這副模樣的齊叔,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耳根子舒一口氣就在心裡嘆了一聲。
這是一天之內齊叔第二回在影壁前面轉圈圈了,第一回是因為景翊把自己泡進了魚池裡,這一回應該也喜慶不到哪兒去。
「爺,夫人……」齊叔快步迎上來,猶豫了一下,才望著景翊支支吾吾地道,「府上……府上的錦鯉,死了……死了。」
冷月提起來的一顆心「咣當」一下落回了原處。
據她觀察,那魚池裡養了有近兩百條錦鯉,景翊再怎麼寶貝它們,死上幾個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吧?
齊叔還真是拿景翊當親孫子一樣寵了……
景翊皺了皺眉頭,那池錦鯉雖多,但不管死了哪個他都是心疼的,不過看著齊叔這副自責已深的模樣,景翊也不忍讓齊叔再難受,只應了一聲,心平氣和地道,「不要緊,你忙你的吧,我過去看看再說。」
「哎……哎,好……那個,那個臘八,已經送到二爺那兒了,二爺說沒什麼大事兒,留在他那兒養幾天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
齊叔一走,景翊就朝魚池去了,冷月跟著景翊一塊兒去的,她也慶幸自己跟他一塊兒去了。
沿著小徑轉過最後一個彎,一眼看見池面的時候,景翊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一頭栽到地上。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眼睜睜看著景翊的臉色變成煞白一片,先前準備好的寬慰他的話全都噎在喉嚨口,愣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那些安慰人的話她是照著死了三五條魚的量來準備的,可眼前池面上飄滿了翻著肚皮的死魚,打眼看過去整個池面都是白森森的一片。
這已經不是心疼與否的事兒了,冷月自己都覺全身發涼,汗毛倒豎,何況是拿它們當寶貝的景翊?
景翊就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池面,冷月緊扶著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發燙的身子僵得像木塊一樣。
冷月驀地想起那隻半年前被剝盡毛皮血肉模糊地扔在他房門口的貓,心裡狠狠一揪。
「景翊……」
冷月輕聲喚他,景翊卻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浮屍密布的池面僵立了一會兒,一直站到臉色減緩,才轉頭看向冷月。
「你懂藥,對吧?」
景翊的聲音溫和得跟平時沒什麼兩樣,眼睛裡泛著星星點點的期待,把冷月看得一怔。
他期待什麼?
他要是期待她用藥把這些死魚救活過來,她鐵定是一點兒法子都沒有的。但此情此景,景翊要是真的開口求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腦子一熱就應了他。
猶豫了片刻,冷月到底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輕輕問了一句,「你想讓我做什麼?」
景翊淺淺地蹙起眉頭,「我不大懂勘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