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08-12 00:50:38
作者: 明小十
自知之明麼?她自然是有的, 她最有的就是自知之明了。
容夙看著南宮焰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才將自己從床角移到了床中央,想了想學著南宮焰的模樣靠住後面雕刻花紋的床板。
腰部有了支撐後, 她伸長了雙腿,感到了一陣由內而外的舒適,不禁喟嘆一聲,心說果然還是世族子弟會享受。
然後她擡眸去看四周, 在看到囚牢的木門並沒有像前幾次那樣關上後, 容夙的眸光縮了縮。
幾乎是情不自禁, 容夙瞬間就坐直了身體,她看了木門很久。
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後, 她慢慢走了過去,一顆心不自覺跳動了起來,越跳越快。
終於, 容夙走過了那段不算很長的距離, 正打算伸手去推門時, 外面響起了一道腳步聲,她的心沉了沉。
紫田走進來時正迎上容夙黑沉的眼神,她並沒有在意,而是對容夙說道:「跟我來吧。」
容夙一怔, 沒有移動身體,而是以嘶啞的嗓音問:「去哪裡?」
「小姐命我帶你先去溫泉,將你洗乾淨後再帶你去見小姐。」紫田回答道。
容夙呆了呆, 止不住低頭看看自己,然後沉默地跟上紫田的腳步。
走過長長的一段黑暗道路後, 容夙一擡頭,看到了遠處山和藍天相連的一片, 白雲翻湧不息,太陽只露出一角,灑落的日光卻暖融融的。
她一瞬間恍如隔世,伸手看著指縫間仿佛會躍動的日光,長呼出一口氣,心裡的想法是:終於出來了!
紫田回頭來看她,本來是想催促她走快些的,畢竟沒有誰能讓小姐等待。
但當她看到容夙眉眼間的恍惚和放鬆時,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她想,這個來自正陽宗外門的弟子大概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她不會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小姐生性好勝、掌控欲極強,是不會容許有誰和她交手而能占到上風的。
況且還有生命關聯這樣對小姐來說堪稱逆鱗的存在,所以容夙以後的日子會如何,誰都說不上來,只能看小姐以後的心情如何。
溫泉的水是溫熱的,澆在身上暖融融還要勝過日光照耀,輕易能讓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容夙看得目不轉睛。
但容夙只看了一會,那些驚訝的情緒便全部消失了。
她拒絕了紫田要服侍她沐浴的舉動,擺手待她離開後,才脫掉身上冬青色的衣服,將自己的身體完全沉進了溫熱的泉水裡。
水下的世界迷濛看不穿,溫泉咕嘟咕嘟地響著,萬籟俱寂里,容夙生出了一種很難得的心安。
如果能選擇,她其實不想離開水下無人的世界,她願意一人與山與水,與天地間所有不會說話、沒有意識的東西相伴,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但她從來沒有選擇,所以她很快露出了頭,臉上滴著水,頭髮濕漉漉。
她長嘆一聲,並不過分貪戀溫泉的舒服暖和,很快洗完身體走了上來。
溫泉的邊上放著一個四方架,容夙看不出它的材質,但聞著那股淡淡的木香味足以知道不是凡品。
畢竟南明峰囚牢里的刑架都要用梨花木來做,況且是別的東西呢?
四方架上放著一個同樣雕刻花紋的長盤,盤上置著一襲觸手光滑柔軟的黑衣,想來是紫田給她準備的。
容夙摸著那衣衫沉默了一會,心想這樣精緻華麗的衣服一穿出去,再和誰打上一架就要報廢,真是暴殄天物。
但誰讓世族家大業大呢?
世族的財物是拿來丟水裡聽響的,底層修士的性命是用來搶那些丟水裡響聲都不夠清脆、因而被世族嫌棄的東西。
那她現在穿上了這樣華麗的衣衫,她算是爬到了和世族一樣高的位置了麼?
容夙不由笑了一聲,擡頭看看正是青天白日的,很適合做白日夢。
笑完後,她穿上那襲黑衣,擡步走出溫泉殿。
紫田就站在殿門外面,看見容夙的一瞬間眼裡掠過一絲驚艷。
那顯然不是因為容夙的面容,畢竟她臉上有一道兩指粗的刀疤,就算原來的臉再俊逸出彩,此時也絕對算不上驚艷。
能讓紫田驚艷的只有容夙這一身的氣質。
石室剛見容夙時,紫田對她的印象只是一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睡了自家小姐的正陽宗外門弟子。
後來到了囚牢,三個多月的折磨,紫田對容夙的印象變成了很能忍的小修士。
再到小姐主動撲倒她,紫田心裡對容夙的印象已經碎了一地。
此時容夙的形象再次在她心裡生出來了。
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容夙穿了來自南宮一族的黑衣後確實變了許多,但也有那三個多月折磨的原因。
此時在紫田眼中,面前這個人像極了一柄刀,一柄藏在黑夜裡斂盡殺意、沉默幽深的快刀,刀出則見血。
她比關進囚牢前多出一股森冷和鋒利,或許應該叫做堅韌,在堂堂南宮衛的許多折磨里咬緊牙關死撐過來的堅韌。
她打起來架來能不要命,卻不是真不要命,而是想活命的那種不要命。
這樣一柄刀一定很好用,但也很危險,時刻能割傷持刀人的手。
但紫田想到了自家小姐初立威時那些堆成小山的屍體和雷霆手段,看向容夙的眼神里只有欣賞而沒有提防,因為小姐是一定能夠收服這樣一柄刀的。
她於是難得溫和喊了容夙一聲:「容小姐。」
既然小姐不殺她,小姐和她結了生死結,小姐的性命和她相關聯,小姐還和她睡了三次,那麼她這樣叫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但容夙卻有很大的問題。
她一瞬間就皺緊了眉,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郁意,黑眸里有殺意和痛苦交融著掠過。她的聲音含著一絲顫抖,在紫田聽來只有嘶啞:「別叫我小姐。」
容夙擡眸看向紫田,眼裡神情都是認真和嚴肅:「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正陽宗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
紫田沉默,她想說容夙早就不是正陽宗的弟子了,她通玄境六重的修為不會是正陽宗的外門弟子,她和小姐結了生死結,小姐也不會允許她再是正陽宗的弟子。
但黑衣的女子眉眼間有濃郁到無法驅散的陰霾,她於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問道:「不叫容小姐,那我該叫你什麼?」
直呼其名不是很合適,畢竟她和小姐有那樣的牽扯和關聯,但若以道友相稱,容夙現在的修為還真不配。
「叫什麼都行,不要叫小姐就行。」容夙右手一縮,不自覺想去摸熟悉的黑刀,但她只摸到一片空。
紫田看到了,她想了想,說道:「你的刀和儲物袋都在小姐那裡,稍後你見到小姐,如果還想要回那些東西,可以自行和小姐說。」
那些東西本來是由她收著的,但小姐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竟將那柄刀和儲物袋拿去了。
在南宮焰手裡麼?
容夙攥了攥手,聲音淡淡:「那就請紫田姑娘前面帶路。」
紫田頷首,領著容夙拐過幾個彎,穿過一片正開得絢爛繁盛的花海,最後見到一座立於山峰之巔、富麗堂皇的九重殿宇,上書「南明大殿」四個字。
容夙住過外門最好的一座院子,外門大比時見到與烈陽地窟陣法相連的宮殿,自以為見識開闊了許多,但此時還是因眼前高上雲霄、秀麗壯觀的人力壯舉而驚訝不已。
南明峰,南宮族,南明大殿,南宮焰。
這一定是整座正陽宗最好的一座宮殿了。
因為宗門高層雖然也窮奢極侈,但始終是不如世族的。
但南宮焰此時估計是不在南明大殿內,因為紫田並沒有帶她進去,而是拐了一個角,帶她到了山峰的角落裡。
那裡修築了一座架在雲霧裡的高台,流光溢彩的階梯隱藏在霧裡,兩側還有高可參天的青山翠柏,高台上輕紗隨風飄揚,遠遠望上去極朦朧迷離。
紫田立在高台階梯旁,回頭看向容夙:「小姐在上面,你自己上去吧。」
容夙擡眸,看見四周若有若無飄起的屬於南宮衛的衣角,眸微凜,擡腳就踏上階梯。
紫田的聲音在後面再次響起:「見到小姐,你知道該說什麼吧?」
她該說什麼?容夙眸里有疑惑,但她沒有再問紫田,而是一步一步踏著像極登天的階梯走上去了。
如果這真的是登天的階梯就好了,那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爬上去的。
容夙側眸去看雲霧下屬於正陽宗的許多座宮殿,一眼就能看見長長的一排綠樹圍出的一條綠帶。
那綠帶涇渭分明,外頭是正陽宗的外門,裡頭是正陽宗的內門,中間那一塊,是一片妖獸擂台。
她的唇揚了揚,再向上踏了一步,只看得到綠帶裡頭的風景了,然後她擡眸,看到了高台的全貌。
鋪地幾層厚,在日落霞光照耀里的玉石地面,環繞高台四周不知是什麼的赤紅輕紗,一應擺設皆屬上品……
此時已經日落西山,台頂卻有仿製的一輪金日,照得高台亮如白晝,裡間的日光與外間的萬道霞光交融在赤紅輕紗上,映出的一抹剪影也道盡世族底蘊。
而南宮焰就赤著足懶懶坐在高台中央,沒有白玉榻,沒有寬玉座。
她披散著長發,穿一襲光滑舒適的輕紅衣,兩條腿伸開,姿勢慵懶而儀態萬方,正擡眸看向容夙,澄澈眸子裡只有一片打量和漫不經心。
容夙忽然就明白了上階梯前紫田那句話的用意。
她是在提醒她,南宮焰是世族大小姐,她一個和大小姐結了生死結的小小修士,見了大小姐應該有恭敬溫順的態度。
容夙放在腰側的手緊了緊,再鬆開時她低頭避開了南宮焰那種稱得上居高臨下的目光,聲音低低:「參見小姐。」
南宮焰一愣,接著眸子裡多出一絲笑意:「不錯,懂事了。」
這是讚揚,上位者對小修士的讚揚。
容夙沉默,聽到南宮焰拿手指了指,聲音平緩:「坐。」
那是一個正面對著南宮焰的位置。
容夙依言落座,姿勢遠不及南宮焰那樣放鬆自然。
她盤著膝,雙手置於膝蓋上,頭微低,許久沒聽到南宮焰開口,想了想還是謹慎地開口了:「不知小姐叫我來有何事?」
南宮焰沒回答,她睜著那雙看上去澄澈明亮的眼睛看著容夙,眸里涌動的暗流並不比容夙少多少。
容夙不由一驚,聲音很輕:「我,是不是該自稱小人或者屬下?」
在很久以前,在她還沒有成為正陽宗的雜役弟子前,她曾見過某位世族子弟的手下因為情緒激動而用了我字,結局是被活活打死。
一個字,一條命。
那時她便知道世族二字,到底有怎樣的重量。
「自稱屬下,你還不夠格。」南宮焰移開了眸看向紅紗上容夙的影,聲音平淡。
容夙想摩挲黑刀的手指動了動。
「至於要你自稱小人——你的心並不願意。」
「那些人在本小姐面前自稱屬下或小人,皆是因為驚懼和臣服,但你不是。」
「容夙,你別裝了。」南宮焰的目光從容夙的影移到容夙身上,最後看向她袖子裡攥緊的右手,說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
「至於本小姐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用太清楚,但應該知道兩點。」
「第一,本小姐不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
「第二,本小姐不需要不驚懼、不臣服的人故做拜倒狀。」
「所以你以前是怎樣的,以後還怎樣。」
「囚牢里,你說你不是南宮衛。」南宮焰緩緩靠近過來,拿手挑起容夙的下頜:「以後會有那麼一日,你會心甘情願求著要當本小姐的南宮衛,你信嗎?」
她說到這裡昂起頭,眼眸里有勢在必得,還有屬於世族子弟的高傲睥睨。
她自信極了,而這樣自信的南宮焰在霞光和日光的雙重襯托里美到驚心動魄。
但容夙不為所動。
她同樣仰了仰頭,面容嚴肅地將南宮焰的手拿開,頭一擡,剛才的恭敬都沒有了:「但我記得在囚牢里,南宮小姐似乎也說了,您看不上我,以後會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南宮焰目光一滯,面上的自信和心裡生出的征服欲一瞬間被打斷了:「無趣。」
她坐回原來的位置,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容夙絲毫不在意南宮焰的評價,命都是用來賭的,有趣無趣有什麼區別?
她看南宮焰一眼,斟酌著言辭說道:「既然南宮小姐說我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那我便有話直說了。」
「說。」南宮焰似乎喝不醉,拿案上放著的玉質酒壺,往自己的玉晶杯里倒滿了酒,搖晃著玩得頗興味。
「紫田姑娘說我的刀和儲物袋在南宮小姐手裡,請南宮小姐歸還。」容夙沉聲說道。
「一柄刀,一個破儲物袋?」南宮焰的目光變得索然無味,「這些東西太舊太破了,你以後既然要跟著本小姐,就別用這些破爛玩意了。」
她擺擺手,打算吩咐南宮衛去給容夙準備新的兵刃和儲物靈器,被容夙拒絕了。
容夙垂眸,壓住心裡洶湧不平的情緒,回道:「不用新的,我只要那些東西。」
似乎是怕哪裡觸怒這位世族大小姐,容夙壓低聲音,很有耐心地解釋道:「那柄刀是我的第一柄刀,那個破儲物袋是我的第一個儲物袋,所以只要刀還能殺人、儲物袋還能儲物,我不會丟。」
「你的意思是,你對自己第一次擁有的東西很珍惜?」南宮焰聲音含笑。
「是。」容夙點頭,看著南宮焰的眼睛,補充說道:「所擁有東西的第一次,我都很珍惜。」
她最珍惜她的性命,還有——親人啊!
南宮焰呼吸一滯,明知道容夙這樣無趣的性格不會意有所指,但她很快想到了別的地方,臉上笑容緩緩消失不見了。
容夙不知道,她將思緒從那場以血肉之軀點燃的盛大煙火里抽離出,看南宮焰臉上神情複雜,聲音里有不解:「南宮小姐?」
南宮焰驚醒,面容沉沉,手一招,虛空里飄來一個玉盤,玉盤上正放置著一柄刀和一個破儲物袋,一直飄到了容夙面前。
容夙把儲物袋懸在腰間,右手伸出握住黑刀的刀柄,南宮焰發現眼前人一瞬變得有些不同了。
然後容夙把刀拿穩,擡手把玉盤擱在地上,對南宮焰繼續說道:「南宮小姐,還有一件事。」
南宮焰目光微凝。
「我不會成為南宮小姐的南宮衛。」容夙的聲音不重,卻有如山般的堅定。
南宮焰笑了,「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