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分別語
2024-08-09 04:40:23
作者: 朱鈺
當三公主出生那一刻,清漪心中竟是登時一慌,不知道該要如何去對妕櫻說上這些話了。
妕櫻拼盡全力,所為的不過是生下一個皇長子,可是如今,萬眾期待的皇長子則又是變成了公主。
皇后妕櫻努力了那麼許久,也沒有完成她想要生下皇長子的願望。
當清漪懷著極為忐忑的心情去將公主報給妕櫻看之時,妕櫻的反應,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妕櫻只是淺淺的微笑,因著產後勞累那面龐已然蒼白若紙,更著因著她產後大出血,便雖是止住了那也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傷害。
如今的她,只是氣若遊絲,全身癱軟地伏在床上,一點生氣也無,那面上的笑容卻是真摯,笑的極其恬淡:「公主也好,公主也好。」
她極為愛憐地撫著自己面前那個極為柔軟弱小的小孩子,因著先天不足,那小公主也只是發出極為輕的微弱喘息聲,更是比著旁的孩子都要小些,妕櫻無奈地一笑:「這麼一看,和昭明比起來,還真是差遠了。當初我生昭明的時侯,昭明可是極其康健的,比這個孩子要大多了,看起來也有精神氣的多,不像這個孩子,又小又軟,像個弱貓崽子似的,沒個生氣。」
只是妕櫻的語氣雖是透露著嫌棄,然而行動與神色卻是一丁點嫌棄都未曾有過顯露,反倒是真正地愛憐無比。
對於母親來講,孩子,便是這個世上最為珍貴的珠寶。
「只是啊!這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哪怕再虛弱,哪怕再不好,對於我來講,都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孩子,她是我的驕傲,是我的榮耀。」
清漪依舊是略有遲疑:「姐姐……不是一直盼望著要生下皇長子麼?如今只是個公主……」
妕櫻只是嘆息著:「女孩,但也是我的孩子啊!我雖然一直盼望著皇長子,可是上天不給我這個機會,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且無論是男孩女孩,都是為娘的心頭肉啊!」
大抵世上的母親,都是如此。
「姐姐……」清漪無助地道。
妕櫻緩緩伸出手來,輕輕擦拭著清漪面上的淚珠,極為輕柔溫和:「清漪,你應當為我高興才是,我又生下了一個孩子,是我與陛下的孩子。」
清漪努力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然而任她有多努力,那笑容也是極其不自然且彆扭的狀態,「是啊!恭喜姐姐了!三公主很好看呢!陛下一定會喜歡。」
妕櫻輕輕嘆息著:「是啊!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的孩子,陛下一定會極盡關愛的。」
「姐姐你別這樣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妕櫻釋然地笑著:「清漪,都這個時侯了,你還要來騙我麼?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清漪又如何不知,妕櫻懷著身孕得了天花,本就是無法保全性命之事,若是好生養著,或許還能多活幾日。如今拼著性命生下三公主,只怕大限便也是這幾日了。
只是心中知道,然而等到真正面對的時侯,則又是另外一番心態了。
終歸是面對著生命的流逝,更是自己最為親近的姐妹,便是更加沉重的一重心態了。
「姐姐,你不會的。」
妕櫻連連搖著頭,卻是吩咐乳母將三公主抱下去:「把公主抱走罷,我這病,可別過了病氣給公主。」
妕櫻望著公主遠去的身影,便是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想要去抓住,只是誰都知道是徒勞罷了。
那註定是什麼都抓不住的。
終於有眼淚從妕櫻面上流出,再沒有了強撐出來的笑意:「孩子!我的孩子!」
清漪不知道該要如何去安慰妕櫻,只是緊緊抱著妕櫻,給予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溫暖與依靠。
「我多想再仔細看看我的孩子啊!我辛苦了這麼久生下來的孩子,我還沒有仔細瞧過她的面容,我還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哭泣著,越發傷心:「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再留這個孩子在我面前,我的病是會傳染的……我……見她一面,便是極大的風險了!」
她將頭伏在清漪懷中,那是清漪所見過的,她最為傷神的模樣,「我的孩子啊!母親再照顧不了你了啊!母親對不起你啊!」
「清漪,清漪,」她緊緊抓住清漪的手,似是想起來了極為重要的事情一般:「孩子還沒有起名字罷?」
清漪差一些便是泣不成聲,然而她見到妕櫻哭的如此傷心卻是再不敢哭,反倒是有些鎮定了,如今她便是忍著傷心,對著妕櫻點了點頭。
「欣,封號就叫昭欣罷。」妕櫻仔細想著:「我自從入宮以來,便沒有什麼愉快歡欣的時刻。如今我的時侯也不多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好好的。就叫昭欣罷,希望她一輩子,都能高高興興的。」
「這樣也好,不是皇子,便不用陷入將來皇位權勢鬥爭之中。一個嫡出的公主,將來下嫁,自然是一世的榮華富貴,也不會有人對她怎樣,人人都會尊著敬著,自然是極好的。」
「我王妕櫻的孩子,只能過這樣安穩富貴的生活。」
「清漪……」妕櫻緊緊握住清漪的手:「對不住,說好了要與你相互扶持的,如今,我熬不住了。你……以後在宮裡面,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姐姐,陪不了你了。」
輕柔言語,便是淚堤。
清漪再也崩不住了,瞬間淚珠便將衣襟沾濕,開放出暗色的花朵。
妕櫻伏在清漪懷中,只是輕聲道:「清漪,你的眼淚都打濕我的頭髮了!」
本是一句頑笑話,然而清漪聽起來卻是一點都不覺著好笑,心中反倒是越發是酸楚,她忙地閃開,輕輕移開,「姐姐,對不住。」
妕櫻力氣全無,卻是努力伸出手來輕輕摸著清漪的面龐:「這樣好看的面龐,哭起來就不好看了。你流眼淚的樣子,要給陛下去看,陛下看了,還會憐惜,還會喜歡。」她擠出一個笑容:「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相信,陛下會看顧好你的。」
「好了!時辰不早了,你且先出去罷。我……」妕櫻思量著,「我想見一見陛下,我還有些話,要對陛下講。」
李淳步入妕櫻的坤明宮那一刻,殿中只是窗明几淨,好似這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好似昨日皇后臨產,是根本不存在的樣子。
殿中,連一件婦人生產的物什都沒有。
重重簾幔垂下,那都是換了新式的樣子,若是不知道怎樣一會事,只怕還會以為這坤明宮,是新裝飾過的。
清漪端坐在重重簾幔之後的九鳳飛天塌上,經過一番梳洗打扮之後,面上病態已然被深深遮掩住,只是透過那厚重的粉黛之下,仔細看依舊能看出來那憔悴暗蠟的面容。
李淳心中一跳,便是隱隱作痛。
妕櫻頭戴著冊封皇后之時的金絲累鳳點翠嵌珍珠六龍三鳳冠,身著金銀絲線翟衣,是最為莊重的打扮,向來是受冊謁廟之時才會穿著的打扮。
妕櫻溫和一笑,輕輕從塌上起身,對著李淳施禮:「給陛下請安,陛下萬福。」
那是極其隆重的大禮,是只有在皇后冊封之時才行的大禮,李淳見罷,只是驚奇:「皇后這是做什麼?你且快些起來。」
妕櫻慢慢就著李淳的手起了來,只是輕聲道:「陛下,上次見到我這樣,還是新年來著罷。」
李淳十分動容:「是啊!皇后穿翟衣,本就是極為難得的場合。」
「旁的我都不記得了,我就是記得,冊封皇后那日。」
「朕也記得。皇后那日,極美,美的像是天仙。」
妕櫻極為滿意的樣子:「是啊!陛下,我也覺著,那日我很好看。只是啊,那衣衫首飾,也太沉了些。」
李淳低著頭,想要去抱住妕櫻,卻是不知道該要以怎樣的身份去安慰。
不是朋友,可是若是丈夫的話,自己又不稱職。
或許擁抱並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顆心便可以了。
緊緊擁住,他卻是能夠感受的到妕櫻的抗拒。
「真好啊!陛下的懷抱,還真是暖和。我多想一直就這樣被陛下抱著,只是……我不能,我有天花,不能傳染給陛下。」
「無謂的。」李淳依舊緊緊擁著妕櫻:「我不怕,你是我的妻子,若是連自己的妻子都害怕,那我又如何管理天下?」
「陛下,別鬧了。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你是皇帝,若是皇帝染病,朝政就不安了。」
說罷,妕櫻輕輕從李淳懷中掙脫,保持了適當的距離。
妕櫻從榻邊的小桌上上取出一瓶燒的滾燙的酒,潑在地上,那只是為著驅散病役所做的努力。
雖然可能沒什麼用處,但為求的,也不過是心安。
「陛下,我的時日不多了。今日一別,便是死生。我……臨死之前,有些話,想要對陛下說。」她看著李淳微微欲開啟的唇,只是道:「陛下不用說我一定會好起來的那些話了。人人都這麼說,都聽膩了。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