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2024-08-01 16:23:11 作者: 白色電話

  此時已經距離破城過了很久,奔著屠城的命令攻破城池的士兵已經在常州城內大肆殺虐了一翻。若不是趕著這群俘虜離開前略微收拾了一下的話,恐怕屍體遍地都是。

  伯顏心中下定決心,他應該同意阿諾的說法,將這剩餘的人放掉,同時也算是將常州被屠城的消息傳出去。以他們蒙古人的習俗是將男人全部殺掉,女人孩子留下作為奴隸。此時殺了幾波以後,抓獲的男子也已經少了許多。

  原本他就想過留下一部分人傳消息,如今留下的人多人少也並未有什麼區別。算了,先不開口,看看王爺的意思再做最後的決定。

  正在此時,土坡下上來兩人,這兩人正是抱著孩子的烏恩其同忽哥赤。

  烏恩其的個頭原本就算高的,且因為常年習武將身體鍛鍊的十分壯實,雖然斷了一臂卻依舊威武。此時,抱著一個趴在他肩頭睡覺的女娃娃,那種眼裡和臉上時不時出現柔情的樣子讓伯顏的眸中光芒一閃。

  再看忽哥赤,依舊是那一襲紅色長袍,淺褐色的眼眸似乎能夠將他所見全部凍成寒冰。他沒有說話,似乎連看都沒看所有人一眼,只是漠視一般的隨意望著某處。然而並非一直如此,剛走了兩步的距離便立刻換做另一種眼神,溫柔寵溺的瞧著阿諾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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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顏頓時明白了忽哥赤的意思,雖然他很顯然想要達到另外的目的,但現在雖然並未全部達到卻也已經有了效果。

  「王妃,既然你是來幫這孩子找父母的,那不如就先到一邊歇息一下,我讓人替你找來。」

  阿諾點頭,「那就有勞伯顏大人了。」她心中有點奇怪,剛剛伯顏還在打太極,這一會兒怎麼忽然就改變了主意?

  恰在這時候,周圍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王爺。」

  聽見「王爺」這兩個字,阿諾瞬間明白了,她轉過身,望著自己身後不遠處站立的忽哥赤。嘴角一抿笑了,「忽哥赤。」

  忽哥赤走了過來,望著阿諾微微一笑,寵溺的伸出手揉了揉阿諾的頭髮。

  這個動作十分親昵,在旁觀者伯顏的眼中就是忽哥赤十分寵愛眼前的這個女人。他的女兒娜仁托婭喜歡忽哥赤很多年,可是到最後可汗都已經下旨賜婚仍舊沒有嫁給他。

  伯顏知道,忽哥赤是所有皇子中最與眾不同的。可汗是個帝王,從來不會無度寵愛一個皇子,可在忽哥赤的面前他似乎就是一個父親,一個盼望自己兒子開心的父親,為了兒子任何事情他都可以一再的超出底線。最後,只有妥協。

  忽哥赤笑著,「我們去那邊休息,把孩子交給伯顏大人就可以。」

  阿諾望著忽哥赤,又看了看伯顏,「伯顏大人會照顧孩子嗎?」

  忽哥赤搖頭,「伯顏大人不會照顧孩子,可他卻會幫孩子找到自己的父母。」

  伯顏忙伸出手,想要從阿諾手中接過小男孩,誰知這時小男孩忽然朝著遠處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的喊著,「我不要他幫我找,我要自己找。」

  小男孩一路奔跑,跑到那一群人面前。

  常州的老百姓無不是被壓著跪在地上,身上並沒有繩索捆綁,可卻沒有見到一個人敢站起來逃跑。這並不代表沒有幾個膽大的做出頭鳥,只是在被元兵射殺以後所有人都已經絕望了。在他們的心裡,逃死的恐怕更快。

  小男孩站在那一群人面前,望著一群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孔。

  常州的老百姓身上沒有一件衣服是乾淨的,瞧這些人的摸樣很顯然是最窮的那些人。想來也是,若不是因為窮,恐怕早在之前戰亂來時就已經逃跑了。

  原本十幾萬人的大城,如今剩下的不過是幾萬人。

  這是怎麼樣的劫難?

  小男孩眼裡升起一團霧氣,一直咬著唇倔強的沒有哭出來。他害怕,怕的以至於不敢邁出一步,怕他從這人群中走過去後仍舊沒看見自己的父母。

  「你是朱老大家的孩子吧!」

  一個孱弱的聲音傳來,在人群之後,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誰開口說的這句話。

  小男孩眼睛一亮,踮起腳尖朝著人群里張望。

  這是黑壓壓一片的人,一個個都跪在地上,大部分低著頭,有的則是在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因為髒污,所有人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區別。可是,剛剛的那個聲音他卻聽的清清楚楚。

  「是,我是……」小男孩大聲喊道。

  說話的人站了起來,在人群的第四排,個頭不高,一臉褶皺,因為年歲較大的原因駝著背,就像背後背著一個很沉重的包袱。他的手伸出,指著那個大坑,眼淚從沾滿污穢的燕窩裡流出來,在那黑乎乎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你爹,你爹掉到那個坑裡去了。」

  「什麼?」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又或者他只想要對方再說一遍,說出不同的答案來。

  「在坑裡,掉坑裡去了。」老人眼淚縱橫,剛剛面臨死亡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如今卻從心底感到悲涼。

  常州城,能跑的掉的都老早的離開了,跑不掉的都在入城的時候被殺。躲起來的一律抓到了這裡,撿著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開殺。一次二十個,一次二十個,地上的人頭一個個的滾動,沾滿了血泥後被那些蒙古人撿起來,猶如一個個裝飾品一般的擺在了不遠處。

  小男孩轉過身,望向那一個巨大的土坑,「我爹,被……」他無法說下去,他張著嘴,卻忘記了如何呼吸一般。視線一點點的轉到在大坑不遠的一塊空地上,醒目的一個黑乎乎沾帶著血的人頭堆正塑立在那裡。

  「不可能,不可能。」小男孩跑到大坑旁邊,望見那坑裡的一切臉色都白了。胃裡狠狠地頂撞到他的喉嚨,苦澀的膽汁被他一口吐了出來。可這個時候,他顧不了那麼多,他望著那坑,壓制著心底的恐懼,目光一個個掃過那些已經沒有了生氣的屍體。

  然而屍體太多,一層層密密麻麻的覆蓋著,只有那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有著一個帶著頭顱的屍體平躺在那。

  「爹……」

  小男孩雖然看不清楚那裡躺著的都是什麼人,可是卻想要碰運氣試一試,他對著大坑用力大喊。

  所有人都被小男孩的舉動給驚住了,包括一開始只是瞧見有人來卻不知道什麼事的其他老百姓。他們嚇的有些亂了,但這一會兒沒有人再被拉出去處死讓他們的心也微微平靜了一些。此時,聽見小男孩喊爹,所有人心裡似乎都被戳了一下似的。

  人群靠後的位置跪著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其中一個因為太過髒亂而瞧不出面容的女人眼睛忽然一亮。她的臉上有一道道清晰的淚痕,被淚水沖刷後露出的皮膚是細膩的白。她的眼睛瞪的滾圓,黑色的瞳孔劇烈的擴大收縮。

  手緊緊的握成一個拳頭,身體已經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周圍的人一個個露出了擔心的神色,望著她的目光里充滿了同情。

  敢站起來,不是被拖出去殺掉就是直接一鞭子揮過來。

  那些在旁邊把守的蒙古人就是惡魔,他們不會憐惜你們,看漢人的性命比畜生還不如。就在不久前,他們之中有人想要逃跑,於是被那些蒙古人當做了樂趣,一支又一支箭呼嘯飛過,帶走了他們這些卑賤漢人的性命。

  所有人都有些緊張,一個個瞪大眼睛望著女人。這女人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站起來是想要自殺嗎?

  然而,女人根本不在意這些目光,她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巨大土坑旁的小男孩。她心不住狂跳,那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那是她的兒子。

  她看見了,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可這是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無論是什麼樣,無論在哪裡,她只要看見了就能認出那是她的兒子。

  「啪」一聲鞭響,烈風颳過耳邊。

  女人怕的抖了一下,可背上卻並未有疼痛的感覺傳來。她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下,腳步忽然晃了一晃。可這個時候,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來,咬緊牙關硬挺著讓自己站的筆直。

  十一月的寒風已經很冷,吹在臉上已經讓人覺得生疼生疼的。天空的雲越壓越低,一片雪花從高空中落下來,還未落地已經化為了一點水珠。

  女人一步步往前走,可她的步子卻很不穩,一隻腿僵硬的拖著,偶爾才能藉助一點力氣。她想要喊,可喉嚨里就像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只有那低沉沙啞的「兒……兒……」

  老實跪著的那些人也看出了不同,偷偷的朝著旁邊揮出鞭子的人看去。只瞧見那名蒙古士兵的手正被另一名士兵拉住,且兩人還在低聲私語些什麼。

  原本這些人就跪的比較密集,此時忽然有個人從後面走過來自然而然引起了一些騷動。可礙於旁邊的守衛,一個個還是老老實實的讓開了一條狹窄的道。

  這面女子蹣跚朝兒子走去,另一面小男孩則是努力的想要在坑裡找到自己的爹,第三面則是阿諾臉上雖然掛著淡淡微笑,可餘光卻一直注意著另兩面的動靜。

  至元十二年,常州的第一場雪,在這個時候來了。

  一張戰役死掉的不止是那些衝鋒陷陣的士兵,死去的還有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或許,這就是人性。強者不會憐憫弱者,強者只會將弱者看成螻蟻。在一個強者想要走的路上,弱者的阻擋只能讓他無情的碾壓過去。

  天上的風雪越來越大,落下的雪花越來越多。

  阿諾坐在忽哥赤的身邊,將自己的手放入了忽哥赤的手心裡。忽哥赤一身冰冷,可是他的手心卻很溫暖。

  土坑旁邊,小男孩似乎終於感到身後有些不對,一點點的轉過身來。他屏住了呼吸,做好了瞧見最恐怖東西的打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此時全是拼著一口氣才能夠堅持著不暈倒。

  所有人生出了好奇,安靜的看著這一段路都要走很久的女人和那個坑邊的孩子。

  女人的腿應該是受了傷,每一步都走的僵硬且沉重。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著心痛有著擔憂更多的則是悲傷。她那一隻斷腿似乎很僵硬,也似乎根本沒什麼知覺一樣的拖著。

  這是一個很快的過程,可這時間似乎又很漫長。

  小男孩終於轉過身來,望著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人之中有著一個人正朝著自己走過來。那蹣跚的步子,那熟悉的身影,一切似乎又變了。他的小手握緊拳頭又鬆開,大聲的喊了一聲,「娘……」

  一個字在這樣的風雪之中驚人的響亮,迴蕩在常州城北這片空地之中。

  女人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所有人的心都跟著抖了一下。

  小男孩大步跑了過去,忍了很久很久的淚水決堤而出。「娘……娘……娘……」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著,生怕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覺。可是,無論他怎麼喊對方似乎都沒有聽見似的。

  女人緩慢的爬起來,咬著牙蹙著眉,她的淚水一直沒有停歇。可那張開的嘴裡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只有模糊的字和那斷斷續續的聲。

  這一幕似乎是美好的一幕,這一幕是給所有帶來光明的一幕,這一幕是噩夢醒來後第一眼所瞧見的美好。

  忽哥赤手緊了緊,他站起來,拉著阿諾也離開了座位,「我們回去吧,今天還是不要在常州過夜了,軍營里其實也挺好。」

  阿諾又望了已經擁抱在一起的母子,緩緩的點了點頭,「好,我們回軍營。」

  烏恩其將懷裡的小女孩交給了伯顏的侍從,沒有任何的吩咐,也沒有任何的安排,只是一言不發的跟隨著忽哥赤同阿諾一起離開。

  過了許久,小男孩才想起帶著自己來找爹娘的那位漂亮的夫人,此時望去卻已經沒有了阿諾的身影。他小小的心中留下了一片最溫暖的東西,那一顆無意中播入的種子漸漸的發芽張大,雖不至於成長為參天大樹遮天蔽日,但卻給了他在這樣一個時代活下去最基本的利器。

  女人目光終於漸漸的清明起來,心中無論有多少悲傷都不如看見自己的孩子仍活在世上的欣喜要多。她重新正視了自己的未來,更是明白還有兩個孩子要她來養育成人。

  至元十二年十一月的常州是最為悲慘的時候,經歷過一次投降一次反叛和一次屠城,這座在江南也數得上大城池的常州城短時間內不會再有戰前的繁榮。

  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沒死的人還要繼續活著。

  小男孩的爹已經死了,可人頭卻在那個人頭山中。身首異處是漢人們不能夠接受的,所以那彰顯著蒙古軍功的人頭山同那些沒有了頭的屍體一起埋在了大坑之中。

  坑內還有一個完整的屍身,那屍身正是當時抵抗元軍的常州將領之一。

  伯顏說,要讓那人瞧瞧他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小男孩的母親瘸了一條腿,可好在她還有一雙手。阿諾讓烏蘭給他們一家送去了一些銀兩,希望她們能夠撐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元軍在常州留下了一部分駐軍,隨後大軍再次開拔,下一個目的便是南宋最為繁華的都城臨安。

  伯顏原本的計劃是坐等阿里海牙和其他的軍隊,多方大軍一起會師攻往臨安城。這一等就等到了十二月。

  天氣越來越寒冷,今年看樣子是不可能回到大都過年了。

  雖說如此,但第一次在軍營里過年阿諾還是略微期待的。甚至她想過,藉由這段休戰的時間回一次釣魚山,可最終這個想法還是被她給放棄了。

  這個時期是南宋最為緊張的時刻,南宋因為元軍的進攻已經一片混亂,土匪、逃兵、被戰火逼到絕路的老百姓,到處都是暗藏的危險。

  她心中雖然擔心釣魚山的爹娘,但卻更相信自己的爹有本事將釣魚山成為大元最後一個被攻占的地方。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到了年末。

  軍營中的年比較有特色,將軍同士兵一起過。

  在年三十的時候,伯顏之女娜仁托婭來到了軍營之內。帶來的,還有一封淺荷給阿諾的信和一包阿諾最喜歡吃的東西。

  軍營大部分都是男兒,且是蒙古族和一些江北的人組成的隊伍。其中有色目人,也有漢人。蒙古族原本並沒有年,只是有個節日「白月節」同漢人的春節十分相似,加之可汗已經統治了整個江北的漢人地域,所以也會同漢人一起過年。

  如今,到了江南,漢人更多。

  只是,這是戰火紛飛的一年,是江南漢人飽受分離和恐懼的一年。許多人都在睡夢中常常驚醒,只怕一覺醒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每每元軍占領一個城池,便會讓更多的漢人覺得心情壓抑。在一個國家不再能夠保護自己的時候,他們才會懂得珍惜以往的安寧。

  常州一次大規模屠城,伯顏利用謠言攻破了不少的城池,餘下的雖說在抵抗卻再也不敢詐降。

  臨安城越來越近了,這個時候卻都停止了攻擊來慶祝一個新的時刻。

  大年初一的早晨阿諾手裡端著一碗水餃,只感嘆時間過的飛快。可這一聲嘆息還未過去,另一個消息便傳了過來。

  至元十三年,然還未出正月,軍營里便迎來了一個南宋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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