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四)
2024-08-01 11:57:02
作者: 七月白鹿
窗外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嘩啦啦地砸落在地,積水滿街。
伶兒站在窗邊感受著雨幕出神,她心亂如麻,已經不知是第幾聲嘆息。孟翮在她身後的桌子上寫著信,是打算寄去給父親的。
見她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他也極為擔心,心中同樣是亂到了極點,可他至少要維持住表面的鎮定。
當初她逃出了皇宮,險些無處可去。幸而他因父親在生意上的往來而前去東城,便偷偷帶上了她,將她安頓在新的宅邸里。時日一久,她也已經重新振作,漸漸地,她將不愉快的往事都拋去了腦後。
後來的某日,不知怎麼地談及到了蕭奪。那是唯一一次講到他,她沉默半晌,最終道出自己其實並沒有任何招惹過他的地方。
孟翮在當時苦笑道,「你沒招惹他,他來招惹你,不是一樣的道理麼?」
話雖如此,他卻也擔心這樣一來,更是沒辦法同家中說起自己與伶兒之間的事。起碼目前看來,想要娶她,已是很難被父母親同意的了。
「伶兒。」他輕聲喚她,「不如——我們離開東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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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兒聽到這話,只覺得心中一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轉頭去看著他,眼裡堆滿了歉意與自責,「孟二哥,好端端的,怎麼說起要走了?莫不是因為今天……」
「哪兒的話呀,你看你,亂想些什麼呢。」孟翮放下手中的筆,寬慰地笑了,「我是覺得東城現在有些亂,都是被戰事搞的,早點離開也好,誰知道這裡哪天會不會兵戎相見。」
伶兒卻還是默不作聲地站在窗邊,只是臉色稍有變化,蒼白如紙,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孟翮便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撫慰道:「你又在亂想了,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伶兒微微蹙眉,搖了搖頭,「孟二哥,我是覺得怕,我很怕……」
「你怕什麼呢?」
「我不知道。孟二哥,我就是覺得心裡不安生。」
孟翮將露出頑皮的笑容,「現在好點沒有?有我在,伶兒就什麼都不怕了。」
伶兒的笑容苦澀又僵硬,怕他擔心,她只好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那日的景象又再度迴蕩在她的腦海里,她好不容易逃出皇宮的,險些是要被指婚給外族,而蕭奪又是那樣陰冷之人……她本以為忘得掉,偏偏他又出現了。
或許孟翮說得對,惹不起,總躲得起。趁早離開東城,這裡的確是是非之地。伶兒望向窗外,她能聽見雨水的聲音似乎小了些,想來多年來都要是盲的,她的聽覺要比常人敏銳百倍,便對孟翮說:「孟二哥,時候不早了,送我回阿畫那裡吧。」
孟翮含笑點頭,打趣道:「這倒是。你再不回去,阿畫可真要急壞了,還以為我硬是留你住在我這,明早還要替你和那些郎中們找藉口搪塞過去。」
伶兒有些窘迫,隨後,倒也慢慢地抿著嘴角笑了。
雨夜的風涼,好在伶兒吃了些藥,除了偶爾的咳嗽外,熱度已經退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稀少,地面的積水流淌著粼粼波光。一炷香的功夫後,她撐開傘從孟翮的車輦上走下,站在宅邸門口回過頭來朝他擺手笑著:「你回吧,我這就進去了。」
孟翮撩開車簾,稍稍探出頭來,向她伸出手。她心領神會的立刻把手放上去,孟翮眷戀不舍地握著她,雨水砸上兩人的手背,幾簇微涼的觸感。
他輕言細語,望著她道:「今晚和阿畫好好的道個別,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她笑笑:「這麼突然地走,她該埋怨我不提前知會她了。」說罷,便笑著轉身了。
孟翮望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讓車夫駕馬往回時,卻見到來時的路被封了。
一群蕭軍攔在前處,見到孟翮的車輦過來,其中一位蕭軍長官抬手擺出了「停下」的手勢。
孟翮困惑地望著那名蕭軍走過來,撩開他的車簾,往車內尋摸一圈,繼而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對他說:「就你一個?」
「是。」孟翮覺得他像是在盤查奸細,失笑一句,「你不都自己瞧見了麼?」
「沒辦法,我們也是奉上頭命令查人。沒事了,你先走吧,咱們過會兒還會見著。」
孟翮皺皺眉,直行離開。餘光瞟向外頭,這附近的人家裡都有蕭軍士兵進進出出,搞不好是在挨家挨戶的搜。怪不得那名蕭軍會說那句「過會兒還會見著」的話。
他心中有些不寧靜,又嘲笑自己胡亂猜測。然而眼前晃過去的是蕭奪的那張漠然臉孔,孟翮是真的越想越後怕,他想著必須要儘快帶她離開了。可當時的他尚且不知,若是場劫難,費盡心思,終究逃不過。
伶兒回到宅邸里時,阿畫和其他人其實都已經睡下了,這裡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郎中與醫者,伶兒好心地照顧著他們,而阿畫也不像是伶兒的婢女,更像是同齡的朋友。見她回來了,阿畫忙問道:「你怎麼才回來?奴婢好生擔心,生怕出了什麼差頭。」
伶兒微笑:「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你別大驚小怪的。」
看她不慌不忙的,阿畫也就不再問,扯上被子打算睡,誰知房門突然被人叩響。
兩人皆是一驚,阿畫忙下了床榻去開門,見是一位醫者端著盞小油燈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她對伶兒道:「伶兒姑娘,張郎中有請。」
這麼晚?伶兒蹙起眉心,隨著醫者出去了房內,臨行時,她回頭對阿畫說了句:「你先不要睡,等我回來後,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阿畫愣愣地「哦」了聲。待伶兒離開後她才如夢初醒似地回過神,聽到院外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兒鳴叫,她飛快地跳下床趴到窗邊向下望,好幾輛車輦在下面,一群蕭軍站在雨中。
士兵們站在百姓的宅子外面做什麼?阿畫很不理解,然而她回頭去望向敞著的門外,伶兒已經走了有陣子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覺得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伶兒了。
「吱呀——」
醫者在這時推開了門,側身讓伶兒進來:「你先在這裡等著,郎中很快就會到。」
伶兒點點頭,摩挲著桌子坐下來,她對這屋子倒還算熟悉,平日裡也是常來的。
屋子裡靜得很,伶兒忽然聽到由遠及近的烏皂靴走路的聲音。她迅速轉回身,房門被推開,由於看不清面前的人,她原本也沒有過多表情,直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飄散開來,伶兒整個人都愕然了。
雨未停,天際有隱隱的雷聲漫過。伶兒定睛看著眼前的人,蕭奪已走進屋子,不疾不徐地轉手,「啪嚓」一聲關上了門。
她心跳得厲害,隔著這樣短的距離,她再不敢抬頭,只覺他在看自己,眸中那兩道視線冰冷又熾熱,她怕到顫抖起來,全身動彈不得。怎麼會是他?他又是怎麼找來了這裡?伶兒咬著唇,思量著接下來還如何是好。
蕭奪察覺到她的驚慌,本想待她平靜下來再靠近,可滿屋子裡都混進了她身上的辛香,他多少有些意亂神迷。加上暈黃的油燈將氣氛烘托得些許曖昧,此刻見她,就像是畫一樣好看。
這麼久了,她仍舊是他的魂牽夢繞。他以為他放得下,也該放下,偏偏整個心都裝滿了她。她一如那杜鵑花,淡淡芬芳,令他忍不住要去撫弄花瓣,又擔心會傷到了她。
等他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與她近在咫尺。手指不知何時撫在她臉頰上,令她如觸電般地別開臉去躲,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劇烈。
「怎麼怕成這樣?」他的眼神像刀子般游移在她身上,仿佛要一寸寸地割開她的所有外衣,「瑟瑟發抖的,莫不是我嚇到你了?」
她回答不出,背脊繃緊,突然間,她飛快地就要逃——門在哪邊竟都看不清了,她險些撞到牆壁上,而他一把抓住她手臂,輕而易舉就攔住了她去路。
「你這是要去哪?」
她很怕,語無倫次的,「是郎中要我過來,我要去找他過來……」
「傻子,這就是個幌子。他自然是要聽我的吩咐把你叫過來,不然,我就帶著我的千軍萬馬把這些個老房子給踏成平原了。」
他要的,誰敢不給?不就是一個伶兒嘛,給就給了,哪會有人想要得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蕭將軍。
伶兒在剎那間懂了這道理,她真蠢,若是早點看出來,就不會被騙來這裡了!想想就會知道,郎中怎麼會在這種時間找她?再想想今天,她明明見到了他!既然這般,那麼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了。如此一來,她竟也將那莫名的懼怕一掃而光,浮上心頭的反而是惱怒與憤恨。
她面紅耳赤地推開他,質問他:「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蕭奪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中的熱烈緩緩退去,他冷冷道:「我要什麼?你還是喜歡這樣明知故問。」
伶兒被他的眼神懾到,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卻還是忍不住哀求道:「求求你放過我,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窮追不捨?就算是憐憫我,讓我過些安穩的日子,我再別無所求!」
蕭奪笑了一聲:「你怎麼說得這麼絕情?我只知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伶兒雖聽出他在笑,卻也聽得出他笑里的刺骨冷峻,這讓她心中再度慌亂起來,不覺地放緩了語氣,竟稱呼他:「蕭……將軍……」
話音剛落下,蕭奪已經抬手將桌子上的書籍與墨汁掀翻。黑色的墨水濺了滿地,書籍噼里啪啦地落下,他踩在上面勃然大怒:「伶兒,你不要不識抬舉!你知不知道我今日為了找你,幾乎把東城城給掘地三尺地翻了個遍!」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知道。
他卻怨她:「你明明清楚我在皇宮裡對你所說所做,卻偏要用將軍二字來故意奚落我!今天你要給我聽好了,伶兒,這輩子我在哪,你就得跟著我在哪!」
她一口回絕:「我不!」
「由不得你!」
「蕭奪,即便如此,你從我這裡也什麼都得不到!」
「得不到?」蕭奪幾個大步邁上前來,死死抓住她肩頭,「你以為我只是為了得到你?倘若真是如此,我當日在皇宮,又或者是今天、現在、這一刻就可以把你納為己有!這世上沒什麼東西是我蕭奪得不到的!」
「可我是個人!」
「就因為是你!伶兒,就因為你是我第一個動過那麼點心思的人,我想要娶你回去,我想去珍惜你、疼你,我是要把你帶回皇宮裡的!」
「是你不顧他人死活,我不是你,我沒有要風的風要雨的雨的造化,我也不該和你有交集!」伶兒拼命掙紮起來,他使了一個大力道就將她按到了桌子上面。
天旋地轉之中,她一時慌亂,下意識地胡亂踢打,指甲一划,竟在他臉頰上劃出了幾個血道子。
突如其來的刺痛令蕭奪鎖緊了雙眉,她這樣不情不願,真是惹怒了他。末了他揚起手來就要打她耳光,她一仰頭,倒也不怕他會真的打下來。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她,好不容易將怒火平息,緩緩放下手來。
「伶兒。」他心意已決,冷嘲一聲道,「你這次死活都是要跟我走的,最好別和我耍什麼花樣,我奈何不了你,可我奈何得了你那位孟二哥。」
伶兒猛然一怔,憤怒地看向他:「此事與他無關,你若敢害他,我絕不會原諒你!」
他勾起嘴角,冷聲威脅著:「這就要看你了。」
她不由得流下淚來,「你為什麼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他則攥緊了她的手,無視她的淚水,也假裝看不見他的痛苦,作為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只知道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是蕭帝親自指婚給我的人,可你竟敢逃跑,讓我在文武百官面前丟盡了臉面,這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我逼了你,你得用這輩子來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