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五)
2024-08-01 11:57:03
作者: 七月白鹿
近日陰雨連綿,時而幾場暴雨,學生遊行只增不減,皇城被少見的大雨澆得人心惶惶。
中原戰勢又火日漸升溫,虎豹豺狼為了分割地盤而大打出手,蕭奪自然要受命而參與戰事。
自從回了皇宮之後,他幾乎是整日都要繁忙於公務。這天早上又下起大雨,副將遠遠望見將軍府門前簇擁著一群人在商討軍務,他眼尖地看到蕭奪與軍師,趕忙喊了聲:「將軍!」
上有屋檐遮雨,蕭奪的衣袖還是被打濕了一些。見到副將來了,他淡然揚眉:「有消息了?」
副將同軍師點頭示意,隨後回稟道:「消息有倒是有了,可就是蠻夷那邊……」
蕭奪不等他說完便問:「他們又想談什麼條件?」
副將還未回答,軍師便猜出:「像他那號的人,都是出爾反爾慣了的,煙商出身,奸詐成癮,總沒好底子,誰能料到他兩頭親近,下一步會不會又拉攏了那邊,來攻打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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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奪想了想,「那個老狐狸,怕是想要見我親自上門同他簽下個友好協議。」
軍師便對蕭奪建議道:「既是如此,將軍何時動身前往?屬下也好同你一行去。」
蕭奪一聞此言,不由笑道:「軍師能這麼說,我自然感激。只不過——」他賣了個關子,看到軍師眼中困惑時,他方才繼續道:「可否請軍師攜夫人同行?我記得,夫人擅舞。」
軍師臉色微變,卻還是回答:「將軍過獎了,內人不才,雕蟲小技而已,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蕭奪笑道,「他就是個鄉巴佬,才吃山珍海味沒幾年,哪見過什麼叫做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伎倆呢?還請軍師大方一些,俗話說的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副將立刻說:「勞煩軍師了。」
軍師心中慍怒交加,可面前是蕭奪,是蕭帝面前的紅人,如何是他能得罪起的?
罷了,軍師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心中嘆息一聲,道:「既然是將軍看得起,屬下自當為將軍效犬馬之力。」
「放心吧。」蕭奪沉聲道,「我蕭奪是個禮尚往來之人,絕不會虧待你的。」
一晃到了下午的光景,大雨終於停下,天色卻仍舊陰鬱如愁眉不展。
可悶了一上午了,湘儀公主挽著成侯夫人,兩人正打算攜伴賞花。剛走到後花園,就看到琴妃在院中,卻不見她素來要好的軍師夫人在側,湘儀公主便問:「琴妃娘娘,徐夫人今天沒來麼?」
琴妃娘娘回頭見她們下來,趕忙問候,道:「徐夫人嘛,怕是這陣子都見不到她了。她要隨軍師一起去外城,也不知道是什麼要緊事,蕭奪將軍都要親自出馬。」
外城?
湘儀公主忙放開成侯夫人,急匆匆地問:「蕭將軍也要去?什麼時候?」她竟一點都不知道。
「估摸著即刻就要起程了,走的還真是急,都沒來得及同你知會。」琴妃娘娘見湘儀公主臉上寫滿了不舍與意外,就笑她,「你們兩個都是訂過婚的了,等他回來成婚便是,你也莫要著急。」
湘儀公主心裡想的全部都是他去外城了。這下子,他不在,再沒人能護著那個狐媚子了。
我倒要去看看她長得是怎樣的三頭六臂,把他迷得和什麼似的。湘儀公主的手指絞著絲絹,一雙美眸滲透出的是滿滿的恨意。
聽聞蕭奪就要去外城一段時間,得知此訊的伶兒不知自己是喜是憂,說高興吧,倒是有,可說失落,也不是沒有。她真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了,自從被蕭奪帶回皇城裡藏著後,她與孟翮算得上是徹底失去了聯絡,整日能見到的,也只有蕭奪一個了。
上次同荀璧君長談之後,就再沒聞見過那股清涼的菸草味道了,就連他去外城的前一晚,也沒見他過來。
她覺得他心裡記恨於她,可綾羅綢緞與奇珍異玩還是會被人整日捎來。
到了這晚,她被侍女伺候著泡熱水澡,很快就有些暈眩,便想著起身出去,剛套上蘇繡制的衣衫,就聽人慌慌張張地來到面前,欲言又止地喚了她一聲:「伶、伶公主,不好了……」
這麼晚了,哪裡有什麼不好了的事呢?伶兒不以為然,侍女忙拉住她,終於道出:「皇宮裡的那位湘儀公主……她來了。」
伶兒的身形,驀然僵住了。
還沒等她想出對策,湘儀公主已經從院外走了進來。她身穿艾綠色襦裙,肩上披著紫色的素紗,妝容高貴優雅,落落大方,果真是端莊的公主模樣。
伶兒怔怔地轉過身來,竟脫口道出一聲:「湘儀……姐姐。」
她的湘儀姐姐不是沒有驚詫,萬萬沒想到,這金屋裡藏著的嬌女,竟會是逃婚的伶兒。
湘儀公主在見到她的瞬間幾乎站不住腳,她眼前發暈,好半天才平靜下來。隨後目光銳利地將伶兒全身上下都打量了個遍,不由諷刺地冷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會是什麼狠角色呢,兜兜轉轉,到底還是遂了他心愿。天大地大的,怎麼偏偏就是你了呢?」
若是別的女人,她湘儀公主也會甘心一些。
伶兒內心的悔恨與自責如波浪般涌遍全身,她羞愧地低下頭去,簡直不知所措。侍女見此情形,心中生懼怕,囁嚅著問伶兒:「要不要我去找人來?」
伶兒搖頭,侍女知趣地趕忙退開,怯怯地道:「那……那奴婢去沏茶過來。」
徒留這親如姐妹的兩人面對面地站在堂內,沉默半晌,湘儀公主憤恨地抬起頭,冷冰冰地道:「這麼久不見,我們總要坐下來好好地敘敘舊吧?」
伶兒呆愣地點一點頭,側身示意盡頭的客房。湘儀公主昂起白皙修長的脖頸朝前走去,伶兒則是跟在她的身後,腳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靜夜沉謐,燈影斜映,空曠偌大的客房裡,湘儀公主坐在木椅上一副高傲的主人架勢。仿佛在用肢體語言來告訴伶兒,誰是娥皇,誰是女英。
「將別金門,俄揮粉淚。」湘儀公主單手支著頭,染著紅色的指甲十分嫵媚,她嘲弄道:「伶兒,我怎麼不見你靚妝洗?」
伶兒定了定神,她的有愧更是增長了湘儀公主的氣勢,「湘儀姐姐,你如今是他的婚約之人,靚妝洗的人應是你,輪不到我。」
湘儀公主笑道,「你也知道這道理嗎?呵,叫什麼湘儀姐姐啊,我可承受不起。」
伶兒默不作聲了,湘儀公主再看她靜默的樣子,心裡更是氣極。裝出副可憐相給誰看?穿著蘇繡的睡衣,被丫鬟伺候著,住在宅院裡,門口守著四個蕭軍,日夜交替,輪班交換,蕭奪對她真真是憐愛有加,生怕她會受一絲絲的委屈。
「我起先還以為,住在這裡的那個男子是蕭奪勾搭上的相好呢。想來他也不會好起男色,我真是蠢極了,早該知道這是他使的障眼法。」
伶兒聽著,卻默不作聲。
「你幹什麼不說話?我欺負你了麼?」湘儀公主忍無可忍,「你竟還有臉和他……和他這個樣子!還嫌當年鬧得不夠沸沸揚揚?陛下要是知道了,不會饒了你的!我們蕭家對你不薄,從小到大,我當你是親妹妹對待,陛下也算護著你了,其他人更是對你要比對我還好,你還有什麼不知足?你要是氣蕭家占了你們沈家皇朝,你也該拍著良心想一想,是你錯在先的,好端端的你本是可以嫁給不錯的人,偏要給人做小,污了我蕭家名聲!」
伶兒聽在耳里十分難受,她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湘儀公主字字在理,在人看來,她的確是做的下賤。
她能說的,也只有,「當年的事,我再沒什麼可需要解釋。離開皇宮後,我到了東城,虧得照拂,我才能有了今日。的確,蕭家沒有殺我,在你們看來,就已經是對我恩重如山了,湘儀姐姐又這般恨我,實在不值得。我爛命一條,即便是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湘儀姐姐大可不必在意我,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早就已經聽天由命了。」
湘儀公主聽她這番話,反而越發憤怒,她的腔調也變得激動起來,「你倒是委屈了,反倒成了他逼迫你回來皇城的麼麼?你有什麼好,讓他迷戀成這樣,你敢說你沒有勾引過他,從來沒有過嗎?」
伶兒聽見這一句,立刻抬起頭,神色嚴肅,「我沒有。」
湘儀公主不信,「那他喜歡你什麼?怎麼偏偏就是你了?俗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你不願意,你自然可以離開他,有千百種方式!」
伶兒苦笑,「湘儀姐姐說的對,是我自願隨他回來這裡的,我從沒想過會與他在東城重遇,要是沒遇見,湘儀姐姐今日也不用這樣大動肝火了。」
「你現在要走,我也可以幫你,他人在外城,回來找不到你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伶兒卻只是沉默。
燭火將她的側顏映得極美,清清麗麗的,從不驚心動魄,卻能成為蕭奪的千里夢魂。
一個伶兒而已,她有什麼好?
童年時起,湘儀公主與她幾乎是一同長大。湘儀公主有什麼,自然也就想著要給她一份。有宮人欺負她了,湘儀公主和蕭奪會替她出頭。她性情天生就習慣息事寧人,不爭不搶,湘儀公主本是很喜歡她這性子的。
但這一刻湘儀公主望著坐在面前的伶兒,忍不住恨起她來。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女子,竟也是個俗不可耐、貪戀權勢的卑賤之身。
湘儀公主心寒到底,她再度忿然開口,「好,你不肯走,我絕不強迫你。該說的,我勸過你了,蕭奪他今日這樣把你捧在手心,明日也會把別的女人捧在手心,你要自己衡量得失。宮裡如今尚不知道你的存在,可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想必他們都有所耳聞。可你心裡是清楚的,當日是逃婚在先,如今你又反悔,你定是要無名無份一輩子,到頭來容顏盡失,連乞丐都可以唾棄你。」
伶兒的纖眉隱隱蹙起。
湘儀公主又道,「伶兒,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之間說過的話嗎?你說他將來成了大將,我就是大將夫人,除非多個妾室來和我搶。你可是要做那妾室了?」
伶兒終於看向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做!」
湘儀公主便說,「那你現在這是什麼?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不要名分,生死相隨嗎?」
不要名分,生死相隨——這話讓伶兒無言以對。她想反駁,又覺得自己的立場沒資格做任何辯解。她哪裡有那麼高尚?什麼都不要地跟著他,反倒成了為愛獻身了麼?伶兒不禁覺得可笑,她是知道他的厲害的,若真激怒了他,保不准他會做出什麼事,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接著,湘儀公主的輕微嘆息聲傳來——
「我不再多說了,伶兒。我只再問你一句,倘若他日是孟翮要來帶你走,你走不走?」
伶兒瞬間心慌不已,她腦內思緒紛亂,此起彼伏的全部都是孟翮的音容笑貌。他當時握著她的手,溫度在如今猶存。伶兒不由地泛紅了眼眶,她竟還在對他痴心妄想。她真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還會不會記得她,會不會在找她……又會不會,怨恨她懦弱得輕易妥協。
伶兒沉吟片刻,終究還是狠心道,「我已如此,再配不上他了。」
已不再需要多言。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湘儀公主都說了,她站起身來,伶兒也隨著她站起,湘儀公主冷硬地阻止:「夜深了,不必送了。」
伶兒看著她離開,愣了半晌,又徑直坐回到去。她孤零零一人,雙肩在寂靜中顯得更加單薄而纖弱。
屋外停著車輦,侍女眼見那位漂亮的公主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她連話都不敢搭,退到門邊做出恭送的姿勢。
車夫趕忙撩開車簾,湘儀公主撩起裙角坐進去。隨著車輦啟動,外頭斑駁的樹影投映在她的臉上,一張美麗卻因恨意而布滿了涼薄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