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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三)

2024-08-01 11:57:00 作者: 七月白鹿

  伶兒雖看不見,但聽她這麼說了,就非常驚訝道:「那這裡難道是——」

  「自然是天清門。」姑姑立即拍了兩聲手,有女弟子前來,姑姑同她道:「為這位姑娘端來熱水,好梳洗一番。」

  女弟子躬身回道:「是,姑姑。」

  姑姑又對伶兒道:「這位姑娘,你既然已醒,就同我說說你是為何會來到這裡的吧。」

  伶兒一聽這話,悵然若失地垂下了眼。

  她雖然貴為公主,可權朝被奪,她又被指婚給哥舒外族,是為了逃難,她才與宮人逃了出來。

  本來的日子也還算好,隱姓埋名,躲得過外族的眼睛,也就能多自在一陣子。

  猶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為了助自己出宮,孟大人和嫡子孟翮幫襯了許多。他們為伶兒提供了住處,連侍女也好生照顧著,一直住在香洲東城,離皇宮是極遠的。

  

  可這樣祥和的氣氛估計也維持不了多久時日了,雖說大家都有一種禍不臨頭、事不關己的悠然態度,但是近來城裡的行人儼然變得稀少,好多富庶人家都在托關係去各遠的地帶,都是為了躲避蕭帝部下的搜查。

  沈姓之人難逃屠戮,上一站是北城,很快就會來東城搜人了。

  與城外霍亂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城內的安然太平。百香樓君子蘭號的廂房裡,圍坐在桌旁三人打扮各異,其中兩名是富商模樣,另外一位是年輕公子、翩翩少爺,一身黛藍色長衫,雖樣貌清秀,卻也不會弱不禁風,倒要歸於儒雅一類。

  桌上一人捻動著手中的大串佛珠,陰陽怪氣一句,「這戰事多如牛毛,關卡重重,不管走個什麼東西都要查了又查。唉,外族的皇帝登基之後,咱們中原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了,還不如把貨賣給那些蠻夷了。」

  「蠻夷就不是外族了?一樣的道理,且都要被世人謾罵。」瘦臉的那人嗤笑,不由長嘆,「要我說啊,現在這世道,還是明哲保身咬緊。」

  長衫那人嘖嘖嘴,「如此一來,商賈可如何混日子啊。」可轉念一想,他眼裡登時亮光,「要是能有人穿針引線,和朝廷做起買賣交易,可就不愁貨會壓箱了。」

  於是乎,兩雙眼睛便都直勾勾地看向了那位黛色衣衫的年輕少爺。

  「怎麼都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奇怪的東西麼?」孟翮不由笑道。

  長衫那人趕忙陪起笑,「看孟公子說的,這普天之下誰人不曉你孟家勢力?而你長姐又進宮做了陛下的佳麗,於情於理,孟公子都算是陛下的妹夫了。」

  孟翮笑的風輕雲淡,講得也漫不經心,「二位之意我懂得,實不相瞞,我倒也考慮到貨物問題,待有合適的時機,我會與長姐說起此事,讓她探探陛下口風,也好讓我們今後的買賣流通起來更為便利。」

  一聽此話,二人便笑吟吟地對孟翮獻起了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夾菜。可孟翮並不以為然,他並不情願對蕭帝低頭,只是近來買賣冷清,家中的父親也在為此煩心,他總得想些對策。

  而自打蕭帝繼位以來,其殘暴的名聲倒是漸漸響徹了大江南北。百姓們日子過得苦,官僚們迫害得深,連前朝公主都不肯放過。

  尤其是那改名為蕭奪的哥舒外族,仗著自己是蕭帝的外親就想納前朝公主為妾。

  孟翮思及此,總會對那哥舒一族感到憎惡。不禁念著,忘了才好,這樣大家就都會清淨。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急迫的女子聲音,大概是同外面守著的人發生了爭執。孟翮越發覺得那聲音耳熟,同桌旁二人示意了下,便迅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見是阿畫站在廊內。

  「出什麼事了?」孟翮看她神色焦急且慌張,心裡也不安起來,「是不是伶兒有了麻煩?」

  阿畫無可奈何地苦著臉,「公子,咱們小姐昨天起就病了,可是外郊那邊又有傷兵送了過去,她非要去幫忙。奴婢真怕她會感染了什麼,反倒加重自己的病情。但她不聽奴婢的,奴婢只好來找你了。孟公子,你快去把她接回來吧,她只聽你的話。」

  孟翮一蹙眉,立刻點點頭,隨著阿畫便走下樓去。

  晚冬雪深,寒來霜落。

  蕭軍自入駐東城已過去了半月,當地縣令自當是萬分感謝蕭軍的相助,巴結之人自是絡繹不絕。

  當地縣令對於蕭奪的到來更是做到了足夠殷勤。待到戰勢稍有緩和之際,縣令便帶著蕭奪逛遍了東城。百香樓是必去的,結識城內數一數二的富少也是應當的。索性蕭奪是愛熱鬧之人,在如此硝煙四起的時期,他也是不會忘記享樂的。

  這天,正逢天氣不錯,縣令邀請蕭奪去城外靶場射獵。同行的還有縣令的表妹素湘。那靶場地理位置偏遠,附近沒有人家,只一處廢棄的村落,受了傷的傷兵都是送去那裡的,是一群江湖郎中在護理。

  作為被蕭帝暫放在蕭奪身邊的心腹,崔夙看得出來,縣令是有意要撮合蕭奪與素湘。那姑娘與蕭奪年紀相仿,又生得俊俏,騎馬射獵樣樣在行,笑起來的樣子很是嬌媚。每當蕭奪打中靶心,她便歡笑著鼓掌喝彩。

  蕭奪時不時地朝她那邊望去幾眼,笑道,「素湘姑娘也來試試看?」

  素湘說:「蕭將軍又拿我說笑了,我那點小皮毛哪裡比得了蕭將軍精湛啊,我可不敢當眾出醜。不如——」她眼神靈動,嬌笑說:「蕭將軍教我好嗎?」

  縣令口不對心道:「素湘休要胡鬧,蕭將軍日理萬機,哪有閒工夫陪你小姑娘家家。」

  「練練射獵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蕭奪笑縣令小題大做,卻也沒有教素湘的意思,只管將弓弩放下,從懷中取出煙銃,道:「來人,點菸。」

  崔夙本想上前,不料縣令已向素湘使了個眼色,後腳便見她笑盈盈地湊到蕭奪面前,為他點燃了煙。

  蕭奪吐出一口煙霧,略微側過眼,「崔夙,前線戰況如何了?」

  崔夙瞥一眼縣令,繼而匯報導:「回劍將軍,今早哨兵傳訊,軍營駐紮與咱們距離東城城同樣的城郊外,至今仍未有絲毫前進的意思。依我所見,那些滿意的按兵不動,是打算誘敵深入。」

  蕭奪問:「前陣子抓來的那些俘虜呢?」

  崔夙道:「傷勢太重,問不出有用的東西,本想當場殺掉,誰知外郊那邊的郎中跑來多事,硬是給拉去治傷了。」

  蕭奪吸掉最後一口煙,淡淡一句:「崔夙,去外郊。」說罷便上馬離去,縣令對素湘嘆息一聲,心裡念她怎麼這麼沒用,連留蕭奪多在這裡待會兒的能耐也沒有。素湘一臉悻悻,她只得跌跌撞撞地跟著縣令追上蕭奪。

  此時的外郊村莊裡正亂成一團麻,傷兵們陸陸續續地送進來,其中不免有蠻夷的人。一些守在外面的蕭軍不肯讓郎中將受傷的蠻夷帶進去,醫者們連連求情,倒惹怒了其中的一名蕭軍,怒喊著:「再吵,再吵殺了你們!」

  窗外幾聲響,屋內的伶兒怔了怔,有人示意大家出去看看,伶兒便隨著大家一起走去外面。

  站點外圍著滿滿的人,地面擺著三個擔架,分別有傷勢極重的士兵躺在上面。只不過他們身穿蠻夷盔甲,這才是他們不被允許進入的原因。

  「他們需要先止血。」有人驚呼,拍拍伶兒的肩膀說,「我去拿紗布過來,你們先去處理傷口!」

  伶兒點點頭,可是身側的醫者卻勸她不要過去。她一個瞎子,也幫不上忙的。可伶兒卻掙開他們,循著平時記憶里的路徑飛速地跑上前,扯下自己的衣裳布條,摸索著蹲下身去,為其中一名蠻夷士兵的小腿進行粗略的包紮。

  「你幹什麼!」蕭軍命令道,「不許救敵兵,不然將你視為亂黨處置!」

  她充耳不聞,快速地包紮完畢,突然一聲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

  她停下動作,箭矢射在了地面。她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渾身疲軟得像是病入膏肓。孟翮與阿畫在這時趕了過來,越過人群找到伶兒,雙雙架起她往後拖。目睹方才景象,孟翮驚魂未定地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命了嗎?自己病得那麼重,還跟人跑來這裡行俠仗義,你當真以為那箭矢是長眼睛的嗎?」

  伶兒回過神來,還有些不服氣地掙脫幾下。

  其他人也來安撫道:「是啊是啊,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他們人太多了……」

  恰逢這時,人群外面傳來馬蹄聲,一個士兵喊道:「是將軍來了!」

  眾人便自覺地分開到兩側,士兵們立刻筆直地挺起胸膛。

  孟翮拉著伶兒往人群外面走,想趁亂離開。伶兒咳嗽得厲害,她大概是發了高燒,額頭熱得燙人。阿畫催著快走快走,小心又惹出什麼事端。

  伶兒卻憤憤不平地轉頭,站住腳。

  雖說她是看不見的,但周遭的人可以看見人群深處,身姿英勇的男子如同眾星捧月,背對她而站,像是在低頭審視著擔架上受傷的蠻夷士兵。

  而後,那名男子走到剛剛放箭的人面前,俯身低問一句:「方才是不是你?」

  對方被他冷酷的聲音嚇得直哆嗦,那男子吼著又問:「回答!」

  「是!」

  語畢,男子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全部都打在他扛著弓弩的左臂上,他說:「蕭軍不殺無辜,要不是戰時需要人手,我今天定押你當眾遊街!」

  士兵連連求饒,叫著將軍小的錯了,小的知錯了!

  這些都被伶兒聽到了,她忍不住高聲脫口而出,「他並沒有傷及到我!與其去責怪自己的手下,不如救人要緊!死亡面前又怎分敵我?都是命,都貴重,你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了,就真的能打贏勝仗嗎?我還以為蕭軍長官都是分得清青紅皂白的人!」

  孟翮急了,大喊一聲:「伶兒!」

  伶兒?

  這名字滑進蕭奪的耳中,他回憶了片刻,猛然僵住了身形。

  說來也真諷刺,中原戰火漫起之日,他一路奔波於沙場,心心念著國難當頭,倒也漸漸無心顧及他的那份兒女私情。

  蕭奪的眼裡在霎那間亮起了幽然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他轉頭看去,見她站在那裡,恍然間如同回到了皇宮裡的那些時日。

  「伶兒?」他蹙起眉心,轉過身形,使得崔夙也一同望去。

  崔夙不由心下一驚,那站在人群里的女子,可不就是前朝公主嘛!

  伶兒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神情忽然變得駭然。孟翮自然也是措手不及,會與蕭奪在這種地方重逢,他做夢都不會料到。好在他尚且保持著最後的理智,一把拉住伶兒與阿畫,只能是倉皇逃離。

  外面滴答滴答地下起了雨,天空陰鬱,晚風乍起。

  戰事蔓延以來,除了繁多的軍情要務,崔夙總要在他的耳邊苦口婆心地念叨:將軍聰明過人,卻總是故意做一些糊塗事。

  而此間時刻,蕭奪背靠著椅子,總會讓他想起她雪白的面容與纖細的身段,柔和的眉眼和蒙昧的眼神。

  崔夙在這時敲門進來,蕭奪沉聲問道:「查到她的住處了麼?」

  「回將軍。」崔夙低下頭,哂笑道,「幾個小兵偷懶打盹,不巧在路上跟丟了。」

  蕭奪嗤一聲,「一個大活人,竟也能讓你們跟丟。」

  「將軍息怒,我再讓他們去查就是。」

  「不必。」蕭奪一擺手,倏然起身,抓過大衣披在身上,他說,「我親自去找。」

  崔夙試圖阻止他,可見到他的臉色難看得很,話到嘴邊又不敢直言,最後斟酌著勸道:「還請將軍聽崔夙一句,再多幾日,東城城就會守下,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匆匆一面且不會再見的女子費這般心思?外面雨勢漸大,哪怕是等到明天——」

  蕭奪的目光陰沉,他一腳踹上身後的椅子,怒斥道:「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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