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夢醒時分
2024-07-19 21:30:07
作者: 列無暇
又是一個八月。大原地處北邊,已是天涼好個秋!
寢殿外的梧桐葉開始微微發黃,列子陌讓人在四處擺上了各種各樣的菊花。
金色紅色相間的大朵花冠在略微推開的雕花窗外盛開,微涼的秋風帶幾縷清香,淡淡的縈繞著寢殿,一室安寧靜謐。
祁華,不,芙織!芙織睫毛輕顫,緩緩張開了沉睡三年的眼睛,眸光迷離。
即便她的心曾純如朝露,但經了這九世紅塵,星眸也不禁帶上了五百年的霜華。
寢殿裡靜寂無聲,四周有淡淡的花香縈繞,但似乎剛才還有人在自己耳邊低語。
我在哪裡?我的子陌在哪裡?
芙織慢慢坐起身,滿繡著無數胡姬的藍色絲被緩緩地在胸口滑下,芙織輕抬手,撫上那在這世里難得一見的蘭中皇者之花。那細細的葉脈,搖曳的風姿,仿佛在那純藍的絲被上浮著花香一般的鮮活。
芙織不禁浮出一抹微笑,這樣的花,只有子陌與自己在長生河畔見過,這樣的畫風,只有自己和子陌在臨湖小院一起畫過……
今夕何夕?
子陌,我是否還能如長生河畔那樣,和你相擁不離?若是不能,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列子陌親手捧了今日的甜粥,輕提了半副衣袍,跨過寢殿高高的門檻,正準備進來。他一手搭了門檻,一手專注的看著那粥,生怕潑了出來。
今日月十三被差去辦事,他並不想別的人進來驚擾了他的芙織,所以他寧可多走幾步去旁邊的小廂房拿進來。只有這樣他才知道粥溫是否正好,量是否合適。
芙織抬頭看著門檻邊的人,他……原來已經長大了呀,他已經是如此高大俊逸的青年!
一襲白底繡藍色龍紋的帝王常服,一條鑲白玉的腰帶,襯得他肩如橫巒的山,臂是伸展的樹,身姿挺拔卻華貴脫俗,還是記憶里披散的墨發,只用白玉龍頭簪子挽了一些,露出那白皙開闊的額,也垂下幾縷不羈的發,星眸專注於手中的玉碗,微側的臉還是那般出塵如昔!
子陌!你還是我記憶里的子陌……
芙織瞬間模糊了雙眼。
列子陌剛跨過門檻,便感覺一道視線過來,他猛然的抬頭,正對上芙織湧出熱淚的朦朧雙眼。
列子陌驚訝得掉了手中的玉碗,玉碗磕上地下的金磚,發出短暫清脆的碎裂聲響,列子陌卻在那瞬間什麼也聽不見,他眼前是氳氤的霧氣,耳中是嗡嗡的聲音,心跳得像要立刻跑出來!
我沒有看錯嗎?芙織……醒了?那我還能將她擁在懷裡嗎?她……還會願意看見我嗎?
淚眼相望,隔著各自迷濛的視線,看見的卻是長生河畔的入魂情意,是九世陌華里那刻骨的相思。
芙織恍惚著覺得是夢,是那個纏繞識海生生世世的夢。
可心底里,卻那麼的渴求著,希望這不是夢,是子陌歷經心路荊棘後的執著結局。
她痴痴的看著他,任朦朧的霧氣凝結成晶瑩的淚滴,在她光潔瓷滑的臉頰滾滾而下。
列子陌強按下要飛過去抱住她的那股衝動,他一步一步,極謹慎的靠近那千工細雕的黑木大床,那極淡粉色的床幔在窗口微風裡輕輕飄動,像在向他招手,不斷撩撥他緊緊壓抑的心,可他還是不敢靠近。
他站在床前五步的距離,聲音如蚊蟻:「芙織……你……認識我嗎?」
芙織忽然覺得,那極淡的粉色床幔慢慢的鋪洇開來,染了一室溫溫柔柔的情意:我的子陌,還是那麼讓人心軟成泥……
她輕輕地勾起了唇,帶淚的笑顏如梨花帶雨:「子陌,我回來了,我從長生河畔來,你,可知我的心意?」
列子陌再忍不住,他不想再管是不是會和芙織灰飛煙滅,也不想再想芙織是否會生氣自己,九世苦苦的尋覓壓抑得太久,即便下一刻真的會魂飛魄散,他也想抓住這一刻心靈的撞擊,讓靈魂有一個歸依。
他緊走了幾步,向芙織伸出手,他如玉石雕刻的指尖輕顫,眼裡是熾熱的情意。
芙織也慢慢抬起手,讓她的指尖與列子陌的輕輕相觸。
列子陌一個旋身,她粉色的絲緞寢衣劃出一道熒熒的虹,纖巧細白的足就被安放在了列子陌挖雲嵌玉的金靴上。
列子陌深深地凝望眼前的人兒,仿佛要將她刻在眼睛裡。
芙織微仰起頭,眼前高大俊美如神袛的男子,和記憶深處的師兄一點一點地融合在一起。
是!是她的子陌!是她的師兄!那個疼寵她入骨,深愛她入魂的師兄!她不禁又淚濕了眼睛。
無需言語,就這樣默默地凝望,一刻也不要分離。
窗口透進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散去,寢殿裡慢慢漫上了夜色迷離,兩個人的眼裡卻還是只有彼此,沒有了外物。
子陌伸手拉過一條被子,輕裹了芙織,抱起她走出殿外,輕嘯一聲,才有一個黑甲侍衛閃身出來,跪地行禮。
列子陌吩咐道:「著御膳房快些做一些溫軟的膳食。傳信月十三,速回。」
侍衛應諾而去,列子陌才又回去寢殿裡。
芙織笑,帶著九世前的純美,帶著這一世的調皮:「子陌,我不會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列子陌:「我知道。是我想要看著你,抱著你,要不然我害怕。」
「不。子陌,我們能有這一刻已經是上天垂憐,不要怕。」
「上天才不會垂憐你我。我想,興許是師尊覺得我做到了,所以才放過我們。」
「或許。不過那不要緊,我總是在這裡,即便我灰飛煙滅,我心在這裡。」
「是,我也一樣。」
月十三回來,站在寢殿外低聲行禮問安,再進來便怔在當地,許久,才揉著眼睛跪地給芙織行禮,聲音哽咽不已。
芙織靠在列子陌懷裡,輕聲地叫起她,說:「謝謝你,把我帶回他身邊。」
月十三搖頭:「不是屬下,是陛下的堅持。但願皇后娘娘再也不要這樣嚇人了,您說的對,陛下是您的,您該好好的看護著陛下。」
芙織笑得甜蜜:「是,你說得對。我會好好看護著他,不讓任何人覬覦!」
列子陌難得也笑起來,俊美的容顏染上迷人心智的溫柔,在寢殿的燈影里搖曳。
月十三趕緊低了頭,再不敢多看一眼。世間如陛下這樣的男子,他的如海深情只給一個女子,對別人都是如冰鋒般的寒冷無情。
列子陌連聲音都是從未聽見過的輕聲細語,一下一下撞擊人的心靈:「寢殿我還是不放心交給別人,你要時時注意著些,讓人叫禮部著緊些,八月十二我要和皇后大婚。」
月十三趕緊應了,慌張的逃出去。再呆下去,她實在忍不住自己愛上陛下的心。該死的!還不如沒醒來的好,最起碼日日冷漠得讓人心生怕意,現在這樣……唉!我不該身為女人!
***
大原帝的大婚和封后大典,隆重得讓眾臣不敢有一絲惶惑懷疑,那個和陛下一起高坐龍椅的女子,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容顏鳳體。陛下那麼清冷的性子,卻眼睛一刻不離。
朝臣們早已經被列子陌訓練的極知情識趣,沒有人敢問,皇后出自哪裡?既然陛下這般愛重,定然是身份貴重的,那皇家玉牒上的名字只有名,沒有姓,倒也是個傳奇。可不管怎樣,後宮有了人,是不是……便有了群芳爭艷的希冀?
寢殿裡紅燭高燒,映出薄紗雲帳中相擁的剪影,人間的至情至暖,便在那紅綃帳里慢慢演繹。
九世陌華,荊棘遍地,但當此刻來臨,一切苦痛仿佛已經遠離在十萬八千里。
**
在那相隔幾千里的臨國金吳城裡,今日行著一樣的封后典禮。
只是,臨國朝臣們的眼裡流露的卻是深深的無奈與痛惜。那封后禮的隆重,那大紅的鳳袍,都蓋不住陛下臉上心上的傷痛和頹然,真是讓人心中壓抑。
陛下這般執意的把國主的牌位娶進門,這……唉!連厲盛也不得不在心裡問自己,若早知道他這般情深,是不是當年乾脆讓他們早結連理,也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入夜,臨國的八月也染了一室秋意深濃,紅燭搖曳,卻似乎在提醒段琛紅帳的孤單冷清。
他和衣而睡,手中緊握著那枚虎符印信,任那淺藍色的絲帶輕垂在他胸口,一絲絲隨他的呼吸起伏,如他無盡的思念,飄忽在心上,卻纏纏繞繞不肯離去。
段琛側身,任一顆淚滴在那大紅的鴛鴦交頸的枕上,輕輕地呼喚:「華兒,我還是想你,怎麼辦?我沒有問過你,便娶了你,你可會生氣?」
沒人回答他,寢殿外的秋風輕輕地吹,夜裡不知多少花落,凝成一地的金黃艷紅,任秋風輕輕地捲起又落下,再化作無聲的嘆息,堆積在寢殿那透出的昏黃燭光下。
~
綠荷手裡牽著長子,挺著個大肚子,去給嚴怡心添妝。
賀榮氏向厲盛說了好幾回,厲盛也認同了她的看法,商平到底也年歲不小,能成婚也是好事,嚴六娘子……雖然有那個家世,但大梁已然亡國,嚴家早就不復存在了,都是歷經過苦難的人,也不必太過在意這些了罷!
商平對這婚事也沒有什麼異議,畢竟這幾年自己和嚴六娘子也的確走得近了些,只有她肯聽自己那般絮絮叨叨的講起陶娘子,也只有她肯陪自己默默地坐著思念陶娘子。
如今陶娘子已經走了三年了,他也把她深深埋在了心底。日子總要過下去,像師兄那樣……自己也沒那個福氣,即便她已是一個牌位而已。可即便有一日陶娘子說要嫁給自己,自己也是不敢應承的。
她,永遠是自己的一個念想而已。想想當年自己跑到洛州去問她的情景,真是如隔世般的遙遠,可她沉靜的眸子和自己說「謝謝你」時的樣子,還是時時在自己眼前。
她那樣的女子,就只該是自己遙遙相望的,去想著把她娶回來,哪怕是一個牌位,也是對她的褻瀆。
嚴怡心淺笑著收了綠荷的禮,和她寒暄了幾句,便送她去看劉承墨了。
房裡安靜下來,嚴怡心默默又理了一遍手中的小首飾匣子,仿佛理著自己的心。
昨日,陛下完婚了。
即便他娶的是其華的靈位,可是在陛下眼裡,那不僅是個儀式,那是他真正的心。他從不曾正眼看過自己,連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他留給自己的只是個清冷背影,遠遠的隔著千山萬水。只有商平陪在自己身邊,溫暖自己那顆不知回頭的心。
也罷了!總要活下去的,這樣借居異鄉已是不易,再執迷於一個根本看不見自己的人,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明日,我便是別人的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自己的歸依。
等到第二日,商平和嚴怡心成了婚,馮大娘和馮紹觀禮回來,借著十四夜亮如銀盤的月亮,也不點燈,兩人床前對坐著說話:「當家的,看見這月亮,我就想起那時候火海逃生的事,我這心裡總覺得夭夭沒死,你說這是為什麼?」
馮紹嘆了口氣,勸著老妻:「你別多想了,這都三年多了,夭夭那樣的孩子,若是尚在人間,怎麼會一點消息也不給我們。」
「我也知道我是奢望了些。你看陛下真是情深意重啊,倒是喬治……唉,我聽說他成親的事我就心中不忿!那時候在黑霧林里的那樣子呀,可轉眼間他就大婚立後了!你還總不讓我說黑霧林的事!難道幫他瞞著他就會記得我們夭夭啦!真沒良心!」
「你看你!婦人之見!他可是帝王!有哪個帝王不成婚的?就算我們陛下這樣,朝中不是日日打算著要選妃充實後宮嗎?多少人眼睛盯著呢!你去說這事,還不是糟踐了我們夭夭?」
「你說的也有道理。唉!潘家舅爺也沒有說,這我知道!我就是心裡難過,我總覺得喬治不是那樣的人!你說……會不會他娶的是夭夭?」
「真真做夢呢!他要娶早就娶了吧?還等現在?」
「可……你看他們那時候的樣?喬治那性子?啊!怎麼說他也才十七八歲嘛!不得等等?當家的,你說有沒有可能?」
「這……我哪裡知道!聽說皇家子嗣一般都很早成婚,他為何要等到現在?」
「……呃,大概是守孝?不是喬治的皇帝爹死了嗎?」
「越說越糊塗了!皇家哪有守三年孝的?不要理朝事了?不要管子嗣了?你以為是平頭百姓呢!」
「那……他真娶了別人?」
「唉!你就別操這心了!過幾日,綠荷要生了,她倒和咱們的孩子似的,你便忙活這些事吧!」
「唉!我還是想我的夭夭……」
「……唉!」
八月十五這日,厲盛家也添了喜事,厲芒回來了!
厲芒從北華山谷出來後,便決定四處遊歷一番。喬治的東西總有那麼多新奇的地方,開闊了他的視野,使他覺得這世間一定有許多人和喬治一樣有著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工藝,他願意四處看一看,學一學。
護送他的侍衛陪了他這幾年,兩人倒成了很好的兄弟,那人告訴厲芒,陛下吩咐過,但凡他要去的地方,他要花的銀兩,都可以滿足他。所以,這幾年,厲芒過得很是逍遙自在,也的確長了不少見識。
如今,他身姿挺拔的站在厲盛眼前,緩緩下拜行禮,高大而沉穩,厲盛不禁淚迷了老眼。
厲芒起身,給厲盛敬了茶,安慰著厲盛,兩人好一番契闊。
厲盛吩咐厲芒:「明日你好好打理了,我帶你進宮面聖。也讓陛下高興高興。」
厲芒應諾著去了。
第二日,段琛下朝之後,厲盛便帶著厲芒站在了御書房。
段琛果然很高興,細細的問起了他別後的情形,最終,問題不斷的停在了喬治身上:「你說喬治就是大原帝?!」
「是。陛下。」
「不可能。大原帝不是在西京的質子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喬治的確是大原當今皇帝!當年我去的時候,他親口和我說的,他是大原太子!」
「那……華……皇后當年可曾知道過這事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那邊也很少見他,他又很少說話,我並未聽他提及過陶娘……皇后。我在外遊歷的時候聽護衛我的侍衛說大原帝成婚了,大原皇后不知何方閨秀,沒有姓,只有名!」
「你怎麼只會『我就不知道了』這一句!那你還知道什麼?那皇后叫什麼名?」
「呃……大原皇后的閨名……我,我……我不知道。」
「你好好的和我說其中細節!」段琛心弦輕動,他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
「陛下,我……我都說了……」
「那你再說一遍!從頭說!」
「……是!」
段琛自知道了大原帝就是當年那個對他滿懷敵意的小孩後,心裡便跟長了根刺一下不舒服。他想了好幾日,還是找了人去大原安京打探起來,三個月後,大原帝後的消息便一點一點的落在段琛的書案上。
大原帝喚皇后「芙織」。
大原帝新婚五日沒有上朝。
大原帝對新後寵愛到極致,除了上朝,寸步不離,連批閱奏摺也將其抱在膝頭一起。
據說新後品貌極佳,膚如凝脂,明艷照人,是一等一的美人。
據說新後極通筆墨,會和大原帝討論國事,發表意見。
據說新後對宮人極寬厚,少有責罵打罰。
這樣的消息看起來很是平常,可不知道為什麼,段琛總覺得它們像一縷絲線牽著他,扯痛他的心。
他低喃:「芙織?芙織……但願你比不上我的華兒……」
旋即,他又苦笑,為什麼要拿一個不相干的人和華兒比呢?
他暖了暖有些冰涼的指尖,從書案上拿起那一方小小的虎符印信,輕輕地摩挲著,思念又一點一點地抓著他的心,讓他眼前又是華兒的音容笑貌,怎麼揮也揮不去。
他望了望被厚厚的帘子擋著的殿外,那裡什麼也沒有,他卻望了很久,許久,他放下手裡的東西,自言自語:「華兒,若你在我身邊,我一定也是這樣將你捧在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