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何其殘忍

  太子殿下的急行軍，從來和別人不同。這一點，月初自跟了太子殿下以來便深有感觸。

  別人的親衛都是大隊人馬在前面開路，主子在中間，還有大隊人馬殿後。

  可殿下的不是，殿下永遠比別人善騎，殿下永遠比別人神勇。即便他並不刻意要領頭而去，但只要行軍百里以上，殿下總是會變成在前頭領路而去了！不是他們不想搶在前面開路，而是……怎麼努力都不行……

  這次更甚。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有什麼急事，趕得那般焦急？儘管自己也知道月十三送來了太子妃在雲州遇險的消息，可不是說已經沒事了嗎？太子殿下這般不吃不喝不睡的急趕著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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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已經換過三次了。連自己在內的六個親衛，已經有兩個看不見蹤影了，可殿下根本沒有任何要停下歇息的意思。自己好像也有點挺不住了……

  月初努力抬頭看向前面的列子陌，他的墨發隨風揚起，他的白衣袍角翻飛，他的玄色披風如揚風而動的旗！那背影，孤傲，清絕，倔強，執著，卻帶著無人可比的高貴絕倫！

  月初又狠狠地給馬甩了一鞭，快！追上殿下！追隨殿下！一生無悔！一世無怨！

  可是，忽然的，月初清楚地看見那背影晃了幾下，剛強如太子殿下，卻似乎要墜下馬來！

  月初大駭。催馬上前，大聲疾呼：「殿下！您怎麼了？」

  馬慢慢停下來，列子陌一手緊緊按住胸口，低垂著他高貴的頭，月初看不清他的臉色，著急的喊道：「殿下！您沒事吧？您快下馬，我們在路邊歇一歇！」

  列子陌保持著那姿勢，一動不動。

  許久，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月初，那眼中有著無盡的憂傷和擔憂。

  月初驚愕的看著列子陌慘白的臉色，嘴唇動了動，喃喃：「主子！您……」

  列子陌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他動了動乾涸的嘴唇，月初趕緊把自己腰間的水壺遞給他，列子陌拿起喝了幾口，一把將水壺拋給月初。

  他握緊韁繩，神情堅毅的看著遠方，嘶啞著聲音說：「太子妃有險，我要先行！若是……十日後，我沒有回來，你不用來找我，就此回去吧！」

  「殿下！您這說的什麼話！」月初大急。

  列子陌卻恍如未聞。他弓著身，緊貼向馬背，揚鞭絕塵而去。

  等月初反應過來，列子陌的人影已經只是個黑點了。

  列子陌眼前沒有任何東西，世間一切都是塵土。

  他只聽從他的心的方向，他只順著那個方向而去。

  芙織！我的芙織！我能感應到你的傷痛！你就在前方，離我不遠！不要走！等我！即便要灰飛煙滅，也要等我一起！

  第一世，我生。

  第二世，我找到你，也失去你。

  第三世，我只求再見你，卻遍尋不獲。

  第四世，我是錦繡堆里的公主後裔，我們街頭偶遇，你卻已是雞皮鶴髮的老婦。

  第五世，我是悠然而生的富貴王爺，我尋你至天涯，你卻只是牙牙學語的孤女。

  第六世，我以為我富有四海，便可以找到你，卻還是遲了一步，淒風苦雨埋了你。

  第七世，我剖了心，想你能記起我，你卻因我的死而黯然棄世；

  第八世，我守著心，想默默守護你，你卻飛撲著將我擁入懷裡；

  這最後一世，你愛著我，我多麼幸福，你要等我！芙織，即便你要離開，也請等我！

  生生離離的九世，即便我盡享榮華富貴，可我的心卻如陌上枯草，沒有你，塵世的一切沒有意義，芙織，我愛你，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你何等樣貌，無論你是生是死，我矢志不移！

  ~

  入夜，林子中不時有著野獸的嚎叫，夜梟的短鳴，漆黑而森然。

  月十三脫了自己的袍子鋪在地下，把祁華安置在袍子上。

  她不敢遠離，就近撿了些枯枝，點燃了一個火堆，驅趕可能而來的野獸。她時不時地會去摸一下祁華的手，那溫熱柔軟的觸感，總讓她的心寧靜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等待到底對不對，可是，不等待，她還能做什麼呢？

  也不知道鷂鷹能不能在夜裡飛出去，不管怎樣，自己等幾天再說吧！如今出去，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天地，也不知道鬼賀他們怎麼樣了？游魚……怎麼安置呢？唉！自己怎麼就變成這樣多愁善感了呢？跟著太子妃……自己也很多牽掛起來了？

  月上長空。

  林中反而有了些光亮，月輝細細的透過樹丫間隙照進來，太子妃臉色白如美玉。

  月十三忽然聽見了林子中有腳步聲！那不間斷的踩在枯枝上的聲音……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跑？！

  鬼賀的人？！

  還是追兵？！

  月十三強忍著傷腿的疼痛，迅速的熄了火堆，拿枯葉把祁華埋起來，自己迅速的躲到一棵大樹後。

  一個白色的身影快速的過來，他停在剛才月十三站的地方，他大口的喘著氣，月十三能聽見他很大的呼吸聲。她不禁探頭出來看向人影。

  一縷月光照在他臉上，將他的臉分割成隱隱綽綽的好幾塊，可是那英氣的眉，挺直的鼻，一頭魏晉遺風似的長髮，除了我們的大原太子還能是誰！

  月十三不禁喃喃出聲：「殿下……」

  列子陌何等聽覺，只一晃身就站到了月十三面前，他不管不顧的一把抓了月十三的衣領，聲音嘶啞：「她呢？她在哪裡？」

  月十三被她掐得死緊，差點沒背過氣去，她想拍開他的手又不敢，黑夜裡臉漲得通紅，好在列子陌已經醒悟過來，一把放開了她。

  月十三這才又咳又喘的說道：「在……在那裡！在……樹葉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死……，殿下！她……人是溫的，可是……沒有……沒有脈息……」

  月十三遲疑的看著列子陌，他以為他一定會馬上去扒開那樹葉的，可是他只是呆站著，一動不動，那渾身的寒氣，那從心底泛出的憂傷讓月十三感到害怕。

  許久，她聽見列子陌那仿佛從地底下響起的聲音：「你確定……她沒有……心跳？」

  「是。……我試了很多次！我……確定。」

  「快去，把她抱出來，快去！」

  月十三被列子陌推得一個趔趄，她趕緊去扒開樹葉，快速的露出祁華如生的瓷白小臉。

  月十三徵詢的望向列子陌，卻看見他緊緊捂住自己胸口，似乎傷痛到無法自已，他慢慢的移了一小步，又站住不動。

  月十三聽見他艱難的說著話：「你再試一遍！你去她胸口看看，有沒有一枚古錢！快……去！」

  月十三擔憂的看著列子陌，小聲說道：「有的！我見過那枚古錢！我這就給你看……」她不明白，為什麼殿下不自己來看呢？但她還是快速的將手又探了一次，把那枚圓形的掛件拉出來，放在祁華胸口。

  那古錢還是那樣，一點螢光，明滅無聲的閃動著一絲暖意。

  月十三疑惑的看著那古錢，再抬頭看向列子陌，卻見列子陌的臉在那熒熒一抹光中，滿臉的淚水，他慢慢的，一步一停的靠近過來，只三五步的距離，他卻走得無比艱難，他似乎在遲疑，似乎在害怕，但他還是過來了。

  列子陌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拿自己的中指輕輕觸了觸祁華的臉，那般的謹慎，那般的惜如珍寶，那般的躊躇不前。

  祁華胸前的古錢明滅不定，但並沒有任何變化。

  列子陌這才輕輕的，將自己的雙手捧起祁華的臉，他的手輕微的抖動著，珍而重之的捧著祁華的臉，仿佛捧著一泓泉，稍有不慎，它就會從指尖溜走一般，那么小心，那麼在意，他眼眸中的傷痛和憐惜，讓月十三看的心如刀絞。

  太子殿下這般深情，如果我是太子妃，就算這樣死了，永不超生我也無悔！可是，殿下這般憂傷，太子妃，你還是不要死的好！你說的對！他是你的！你快醒來！你快醒來！

  可是，列子陌的悲傷並不止於此。

  他的眼淚，輕輕地划過他俊美的臉龐，一滴一滴，落在祁華的臉上……祁華瓷白如玉的臉上便也淚流成河，不知到底是一個人在哭，還是兩個人的淚……

  古錢明滅不定，熒熒暖光時弱時強，月十三實在不忍再看下去，她輕輕地跪在列子陌身後，低聲說道：「殿下！屬下沒有看顧好太子妃，請殿下處罰！只是，如今……到底該怎麼安置太子妃？請殿下明示……」她不敢說太子妃已經死了，請殿下節哀這樣的話，她已經準備好了為太子妃殉葬……

  「走！離開這裡！我不想看見任何人！」

  月十三低著頭，耳畔是列子陌冰冷的話語。

  月十三不知所措，長跪不起。

  列子陌輕輕地抱起祁華，卻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裡，仿佛要將她嵌進身體裡，他把頭埋在祁華的胸口，口中低喃：「相見不相愛，相愛不相擁，相擁不相見……師尊，你何其殘忍……」

  月十三聽著這如詩如謁的話，旋即身側一股旋風捲起落葉，她猛抬了頭看，卻只見太子殿下一抹白色衣影，懷抱青衣的太子妃，快速的飛身上了樹頂，一息之間便消失在暗夜的山林里。

  月十三大急，她追上去，大聲疾呼：「殿下！殿下……，您去哪裡？殿下……」

  空寂的山林傳來驚飛的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卻再也沒有人回答她。

  月光透過樹隙照在月十三身上，林中風過，吹動她薄薄的中衣，不遠處地上的一件武士外袍落在月十三眼睛裡，月十三這才確定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

  太子殿下來過了，他帶走了太子妃，他不知去了何方，那自己呢？怎麼辦？

  列子陌抱著祁華，在樹頂飛馳，他心痛得沒有了任何知覺，他只想找一個地方，試試那最後一個方法。

  這片山林，曾經有些許記憶，那是自己還在六歲的稚童年紀，自己什麼都想不起，芙織什麼都不知道，卻那般全心全意地護著自己。

  芙織，若是我們註定要生死不相見，我們便留在這一處吧！

  寂寂山林，有我們曾經的短短話語，蜿蜒山路，有我們曾經走過的足跡，我們歷經九世陌華，最終還是在一起，如今，你在我懷裡，即便下一刻我們灰飛煙滅，這剎那卻已是永恆！生與死我根本就不在乎！

  列子陌主意已定，他憑著記憶尋找那處木屋。

  果然，它還在那裡，只是破敗的不成樣子。

  時隔七年，我們又回來了這個地方，芙織，這次，換我來照顧你！

  天慢慢亮起來，山林中的晨曦比山外要來得遲一些。

  鳥雀歡唱著黎明，夏日的陽光透過樹縫金光璀璨的照在木屋頂上，如一張金色的網。

  屋子裡，列子陌已經將祁華安置在草堆上，他靜靜的坐在一旁，任屋外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漫進來，他只拉著祁華的手不放。

  終於，他輕輕地說道：「芙織，不管怎樣，我都要試一試，這次，若是我因此而死，你也一定不會再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沒有人救得了你我，你可願意？」

  祁華默默無聲，大大地杏眼如今只是緊緊閉著，胸口的古錢明明滅滅的閃爍。

  列子陌手輕柔的划過她細滑微涼的臉龐，聲音溫柔的低語：「我知道，你一定是願意的。你總是這樣，只要我說的，你就願意，從來不管我對還是錯。

  芙織，我們沒有下輩子了，我們不能再相許來生，可是這又如何呢？我們在一起了，我能看著你，我能摸到你，我能把你擁在我懷裡……

  芙織，我從未後悔過，相信你也一樣。

  飲下我心頭的血，安撫你的靈魂，恢復你的記憶吧，記起我，我是永遠愛你的子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