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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太皇太后薨

2024-07-19 10:41:49 作者: 斑之

  太皇太后微微仰躺著,神色平靜,語氣更是一貫的輕描淡寫。她說起自己的身後事,說起把竇氏託付給阿嬌就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然而,阿嬌到底不是太皇太后,還做不到除開生死之外皆小事。想到劉徹這一輩子都在穩固皇權,都在同外戚同諸侯做鬥爭。她猶豫再三,還是說:「外祖母,阿嬌……您既然知道陛下的心性……阿嬌不行的……」

  自從在新政時阿嬌立場堅定地站到了劉徹這邊,外祖母同母親就再也沒有在她面前說過政事,阿嬌萬萬沒有想到外祖母心裡還是當她是下一代掌權人。

  「嬌嬌,只有你可以,只有握在你的手中彘兒才會放心,外祖母才能安心。」老人家話語輕慢,卻很堅定。「人走茶涼,外祖母又何嘗不明白呢?只是田蚡這個人前恭後倨,心性不純,王娡更是心機深沉。竇氏想像薄氏那樣平平安安地退出去談何容易?而這,就需要你了。」

  阿嬌鬆了口氣,既然外祖母並不是要求自己延續竇氏一族的輝煌,而只是看顧他們。就是劉徹,也是能容的。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沉聲說:「阿嬌答應外祖母,一定保竇氏一族平安。」

  太皇太后舒了口氣,滿意地笑起來,閉上眼睛示意要歇會。阿嬌起身替太皇太后掖好被子,放慢腳步退了出來。

  天色陰沉低暗,才是午後卻讓人生出黃昏的惆悵。庭院裡的雪落了有一尺厚,北風呼嘯著雪花而來,不一會玉石台階上就落上薄薄一層白色。

  這個冬天,雪下的格外大,幾乎沒有放過一天晴。

  

  又過了半個月,太皇太后的病情已經發展到時常昏迷,偶爾醒來也是意識模糊,就連用膳喝水都已經力不從心了。

  阿嬌這幾個月幾乎是長在長樂宮,晝夜不分地伺候太皇太后。希望太皇太后能好起來,哪怕能意識清楚地說說話也好。

  這晚館陶再三勸阿嬌去椒房殿歇息一夜,別再給她熬病了。阿嬌放心不下太皇太后不肯回去,劉徹又說他今晚也在長樂宮侍疾,不用擔心。

  就是王太后都出來勸她,阿嬌拗不過眾人只得聽話出了長樂宮回椒房殿。

  上了輦走到半路上只覺得心慌不已,還說不出來這是從哪冒出來的不安。只覺得這種鋪天蓋地的驚慌已經把她淹沒了,她就像風浪中的一葉小舟被卷的左搖右擺。

  她心神不寧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椒房殿,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著,明明已經累極了。但總有種不敢睡的感覺,到了凌晨才恍恍惚惚地眯著一會。

  阿嬌睡的不深,所以一陣輕卻急促的腳步聲一下就叫她從似夢非夢間驚醒。

  她驚坐起來,海棠到了殿外已經緩了腳步,輕輕地走進來。掀開珠簾,站在榻邊輕輕地向阿嬌說:「娘娘,太皇太后清醒了。」

  阿嬌大喜,精神一下就清明起來,翻身下榻。在椒房殿更衣洗漱過後都顧不上用膳,就上了輦往長樂宮去。

  上了輦,阿嬌才後知後覺地從先頭的狂喜中明悟過來,又想到海棠含著哀傷的語調。

  太皇太后,這是迴光返照了嗎?

  她心下發慌,輕喝道:「快!」

  到了長樂宮,劉徹、王太后、長公主同三公九卿以及諸竇能來的都到了。她心生不詳,疾步到了劉徹身邊,劉徹看她一眼輕聲說:「太皇太后清醒過來,就說要留遺言了。」

  他的目光深沉,阿嬌看不出他到底是哀傷多一點,還是興奮多一點。阿嬌腳步一沉,跌坐到方凳上,緊張地望著寢殿內。

  長公主作為太皇太后還在世的唯一兒女,太皇太后見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她。

  誰都知道,太皇太后一去朝堂的格局將發生翻天覆地的震盪。這首當其衝受益的就是劉徹,而首當其衝受損的就是竇氏家族。

  諸竇不時把眼光投進殿裡,收回來時又深深地望向就坐在帝後下首的竇嬰。南皮候竇彭祖雖然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子,但論起才華和太皇太后的喜愛都是比不上魏其候的。大家理所應當地想,太皇太后不是把下任家主傳給侄子竇嬰就是女兒館陶。

  大長公主進殿有三刻鐘才微紅著眼睛出來,一向明艷照人、不可一世的她難得地沉默下來。她緩緩坐回去,完全沒有理會諸竇的眼神示意,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面。

  下一個進去的是劉徹,他安慰地輕輕拍了拍阿嬌才起身朝殿內走去。他的眼神憂鬱又擔心,阿嬌揚起臉沖他微微點頭。

  他站起身,大步進了寢殿。

  太皇太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她半坐在榻上,面容慈和。

  她聽見了劉徹進來的腳步,輕輕說:「彘兒,到祖母這裡來。」

  劉徹疾步上前坐在榻前的方凳上,握住老祖母的手,答道:「孫兒在,請祖母吩咐。」

  太皇太后聽出了劉徹話里隱隱的顫抖,她笑起來:「彘兒,沒事,祖母這是要去見你祖父、你父皇同你小叔叔了。還好,能有臉見他們。」

  劉徹沒有說話,他只是再緊了緊握著祖母的手,想像小時候一樣再留住祖母手上的溫暖。

  所有人,就是親如王太后同阿嬌,都以為自己是盼著太皇太后不在的那一天的。

  他輕輕地喚了聲祖母,太皇太后忽然想起了什麼笑起來:「彘兒,你知道嗎?你父皇走的時候最擔心你什麼嗎?」

  不待他回答,老人家就自顧自說出了答案:「他同我說,彘兒太聰明了,心也太大了,想把白登之圍翻過來。他怕你少年人沒有翻過跟頭,將來把整個帝國都跌翻了。所以,他叫我看著你。」

  劉徹只覺得心頭大震,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祖母,想從已經失明多年的祖母眼裡看個分明。

  他一向以為自己把自己的野心掩飾的足夠好,他以為這是在推崇黃老之道的漢室所不容的。更何況,雄才大略的高祖尚且告敗於白登,此後只能低頭只能和親,又有誰會信自己能驅盡匈奴,一振國風呢?

  所以,他只敢對嬌嬌說,只敢對嬌嬌暢快地談一談自己的抱負。

  也是在這長樂宮的寢殿,他第一次向太皇太后明明白白了說了自己的夢想,換來了太皇太后對上林苑練軍的支持。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起,太皇太后對他說的為君者切莫以喜好來當政,他為之深思為之感嘆。

  但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此之前父皇同祖母已經將他看透了,他的坦白不過叫祖母對他的敢想敢說而笑起來。

  太皇太后眼不能視物已經有幾十年了,但是和她談過話的人卻總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微動總也逃不過太皇太后的眼睛。現在,太皇太后就好似看到了劉徹臉上的震驚一樣。她慈愛地朝著劉徹繼續說道:「沒什麼的,你父皇同祖母要是不能看明白你,又怎麼能放心把這漢室河山全交給你呢?你父皇說的沒錯,你的確太聰明了,也太熱血了。」

  「所以,得磨磨你的性子啊,叫你學會堅韌、耐心和等待這些帝王必備的品質。幾年了,想必也差不多了。以後,祖母就不能磨你了,你只能自己磨自己了。」她的話中帶著認可,也帶著期盼。

  她摸過枕邊的一方小錦盒遞給劉徹,示意他打開。

  盒子打開來,裡面是包著綢緞的兵符。

  劉徹望向太皇太后,她點了點同示意他收起,又嚴肅地向他說:「這個兵符,就是你父皇不放心你沒有跌過跟頭,才叫老身收著的。本來,東甌一戰後也存了還給你的念頭。但是想到那無緣的重孫子,老身想得再磨磨你。」

  「你疼阿嬌是好事,但切不可再那樣意氣用事了。為君者,一言一行當慎重,當想想可能帶來的後果,你疼惜阿嬌那個無緣的孩子,怎麼知道會不會反而給她招來禍害呢?」老人家眉目肅然,再三叮囑劉徹為帝不能以個人之情而肆意妄為。

  劉徹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太皇太后接著說:「如今漢室也算是有了能與匈奴一戰之力,老身走後,你也就跟沒有人磨了沒有人看得住了。」

  她聲音陡然提高了許多,認真說:「彘兒,立代王老身還可以當陛下只是個情種。但是漢匈之戰,沒有完全準備,決不能輕開。不然,你就會真像你父皇擔憂的那樣,叫天下都跟著你摔的起不來身。」

  漢室雖在經濟上有了同匈奴上一戰之力,但軍力上還遠遠不如匈奴。匈奴鐵騎戰鬥力異常兇悍,而漢室就連最好的戰馬都比不上匈奴的良馬,就跟不要說軍隊的訓練和將領的指揮上了。

  如若一意孤行,孤軍深入,對於匈奴內部的情報掌握也不夠。漢匈一戰,輸的機率更大。

  白登之圍,已經輸了幾代人的尊嚴,輸了和親公主,輸了金銀財帛。

  再輸,匈奴要的就會更多了。

  更可怕的是,漢室將很有可能再無一戰之力。

  劉徹起身如同新年時拜於宗廟時,捧著虎符鄭重其事地給太皇太后行了一個大禮。「祖母放心,孫兒已經在這幾年的磨鍊中省得了個中利害,為了漢室江山,為了列祖列宗,孫兒不敢擅動。」

  太皇太后滿意的點起頭來,說完國家大事,就該說說家事了。

  殿外等候的眾人眼看著壺漏不免心中納罕:陛下已經進去一個多時辰了,一向政見不合,曾經幾乎鬧到要廢天子的份上。怎麼到了這個時候有這麼多話說?

  他們就算想不到太皇太后的開明,想不到太皇太后的包容,想不到太皇太后的遠見卓識。也該想想太皇太后不是呂后,她於權位並不戀棧,虎符握在手裡,大將程不識更是對她忠心耿耿。決無二話。她想當呂后,劉徹即位時她就可以當了。

  他們如果想到這裡,就該明白了。

  然而沒有,他們承認太皇太后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但也僅僅到出色而已,他們心裡或多或少想著女流之輩。

  即便是仰仗著太皇太后權勢的諸竇,又有幾個不這麼想呢?

  看的最清的,是說太皇太后心中天下之遠大絕非常人可以想像的景帝。

  眾人心裡打著嘀咕,劉徹已經走了出來了。少年天子臉上看不出哭痕,也看不出笑意來,這叫悄悄用餘光打量的人都暗暗嘆了口氣。

  王太后同竇嬰都先後進去後,才輪到阿嬌。

  她起身時,只覺得腳步發軟。她心裡明白,這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後,陰陽相隔。

  她還想,如果是歷史上的陳後,是那次見到的至情至性的阿嬌,在最疼愛她的祖母即將離去的時候,該難過成什麼樣呢?

  阿嬌的眼淚克制不住就流下去,她沒有去擦。昂著頭像一個真正的天之驕女般,昂首闊步地走了進去。

  太皇太后的精神在見了這麼多人,又費心費力地安排周全後,已經明顯地萎靡下去。聽到阿嬌進來,她有些疲憊地睜開眼睛笑道:「傻孩子,哭什麼?哭什麼啊?外祖母纏綿病榻已經幾個月了,能安安穩穩地去見你外祖父見你舅舅就是福氣了。」

  阿嬌還是無法遏制自己的抽泣,她想如果她是真正的陳皇后只會更難過吧。

  不,她就是真的陳皇后。

  她從幼時就長在太皇太后身邊,作為太皇太后唯一女兒的女兒,受盡了太皇太后的偏疼。她怎麼能說自己不是真正的陳後呢?

  想到這裡,阿嬌更沒法止住湧上來的哀傷之情。

  「說來說去,真的最掛心不下的還是你。」太皇太后溫柔地說道,雖是寒冬,卻帶著春日楊柳拂面的舒服。「你啊,向來是半傻不奸。說你聰明吧,你還有點傻氣,想在天子身上找唯一。說你傻吧,你還是比你母親比竇嬰見事都分明的人。所以,外祖母總覺得放心不下你。」

  阿嬌的淚撲簌撲簌地大顆落下,太皇太后接著說道:「不要希翼太多,但也不要害怕失去。這世間,比兒女之情更美好更叫人值得爭取的事還有很多呢。」

  阿嬌明白,太皇太后這是在勸慰她。她不肯劉徹納妃,就是一片痴情之心。而富有四海的天子,哪怕她生育了嫡子,哪怕她一直受寵,他也不可能這輩子只守著她一個人。

  她重重地嗯了一聲,膝行上前把頭埋在太皇太后懷中。

  「不過,外祖母總盼著你能得償所願,盼著外祖母沒有得到的上天能福報在你身上。」

  阿嬌的悲戚再也無法克制了,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放聲哭了起來。太皇太后停下來,又無奈又心痛地一下又一下撫摸著她的頭。

  窗外大雪紛飛,黑雲遮天蔽日,一發不可收拾。

  建元六年正月,太皇太后薨逝於長樂宮,走完了她波瀾壯闊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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