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為母
2024-07-09 08:13:09
作者: 柳寄江
呂后從廊上跌跌撞撞的趕過來,瞳紅宛若瘋魔,扯住他的衣袖,怨毒罵道,「劉季,你就非要逼死我女兒才罷休麼?
劉邦輕輕拂開妻子的手,走出了椒房殿。
背著藥箱的太醫鄭十方匆匆趕到椒房殿,見到皇帝,忙欲行禮。
「不必了,」劉邦揮手道,「速去替元公主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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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負手來到前殿。
「陛下。」建信侯劉敬上前躬身道,「和親乃是大漢千古大計,**之中女子不明事理也是有的。但陛下請務必堅明心智,勿要被其所左右……」
「劉敬啊,」劉邦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語道,「你不必說了!」攏著袖子在酒池曲廊上行走,「朕除了是皇帝之外,終究也還是一個父親!」
劉敬愣了愣,持著白玉圭急急的在後面追行,「可是陛下……」
酒池水聲發鳴,從宮外引入的渠水落入池中,泛起一陣雪白的浪花,陽光投射下來,罩起一層蒙蒙水汽,劉邦轉過身來,倚著酒池白玉闌干,「劉卿,朕有八個兒子,卻只有滿華一個女兒。」
「其實嘛,」劉邦感慨,「朕本來也不是特別疼她,女孩子家,終究是個賠錢貨,沒什麼好特別看重的。」
可她終究是自己的女兒。
在椒房殿魯元以生命為代價的控訴中,終於想起從前塵封的記憶,那時候,自己在故鄉豐縣不過是個小小的亭長,在外遊蕩一天,回到家中,梳著丫髻的滿華從籬笆門裡迎出來,脆生生的喊一聲,「阿翁。」
「陛下,」劉敬惶急拱手苦勸,「臣知道陛下與元公主骨肉之情真摯,要陛下以元公主和親匈奴,是難為陛下了。但大漢百姓亦都是陛下子民,為大漢社稷計,唯有以元公主和親,匈奴人敬重大漢真公主,才會看重這位閼氏,若隨便選個女子,則匈奴人敬重有限,和親最終不過落得個一紙空文罷了!」
「劉敬啊,」高帝拍打白玉欄杆,指著面前的臣子大笑,
「你的見識是好的,但卻有些迂了!兩國之爭何嘗會因為一個女子而改變?退一萬步說,朕都捨得犧牲自己的女兒,人家冒頓憑什麼會為了一個女人讓步?」
「這——」劉敬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真公主是比假公主貴重,但亦不過有限。再說了,」劉邦沿著飛渠渠水負手前行,
「元公主是朕女兒,朕還不知道她的本事?她容貌不過一般,性子良善傻氣,真讓她去了匈奴,只怕沒幾個月就死了,反而不能真正達到和親的效果。倒不若從家人子中另挑一個美貌聰慧的女子,也許冒頓反而會喜歡一些。」
「可是陛下,」劉敬疾步趨行,據理力爭,「臣還是覺得——」
「好了,」劉邦不悅揮袖,「此事就這麼決定了,劉卿不必再說!」他寬大的玄衣繞過廊角向神仙方向去了,不曾再回一頭!
劉敬在酒池上立了一會兒,垂頭喪氣的轉身而去。
鄭十方包紮了魯元脖頸上的傷口,退後一步向呂后稟道,「皇后殿下,公主的傷口離著要害尚有一寸余,看著雖然兇險,其實並無大礙,將養一陣子便能恢復,只是……」
「只是什麼?」呂后問。
「只是公主可能兩三個月里,不能正常說話了!」
椒房殿中一片寂靜,殿中血跡早已經被宮人清理乾淨,魯元公主躺在內殿榻上,脖頸繫著紗布,面色蒼白的像一抹即將逝去的影子。張嫣守在一旁,看著榻上阿娘慘白的面色,就在昨天,阿娘還滿懷幸福的微笑,期盼著和阿翁團聚相守的日子,此時,她卻昏迷不醒,躺在殿中紫檀雕花榻上。心中驀然激起一股豪憤,抱起尚沾著阿娘鮮血的青銅劍,大步出殿。
宮人們滿懷驚問,「張娘子,你這是要做什麼?」
張嫣充耳不聞,板著一張臉,走到長樂北闕,問道,「劉敬出宮了沒有?」
執戟披甲的宮門衛見著她面含煞氣的模樣,愣了一愣,答道,「劉大人寅時進的宮,此時還沒有出去。」
張嫣便點了點頭,抱劍立於闕前等候。
建信侯劉敬心神恍惚的從宮中出來,忽聽的一個女童嬌斥之聲,「姓婁的,」
劉敬本姓婁,因進言皇帝遷都關中,被賜皇姓為劉。此時聽得人喝出自己的本姓,愕然抬頭,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女童舉著一把青銅劍指著自己,目中噴火,「你這殺千刀的,我家與你有何仇怨,竟要逼的我家家破人亡?」
北闕宮門衛目瞪口呆,過了半響方反應過來,忙上前奪下她手中的劍。張嫣身體被扣住,拼命掙扎,一雙大大的杏核眼死死的瞪住劉敬,「婁敬,你可知我們一家和和樂樂,我阿娘與阿翁夫妻情深,我娘甚至剛剛產下我弟弟,就因為你一句話,轉眼就險些分崩離析。有本事,你怎麼不拿你家女兒去和親?」
「張娘子這話錯了!」劉敬大聲拱手道,他已然從這個執劍女童的話語中猜出她的身份,如今慨然陳詞,「劉某向陛下陳和親策,不為私仇,乃為大漢。若是臣女和親可安匈奴,臣甘願送她去和親!」
張嫣的身子頓了頓,陡然間咯咯大笑起來,「原來如此!」
她輕蔑的看了劉敬一眼,「我以為你怎麼你能夠這樣冷血,原來你根本就是個冷血無情的!你可問過,你女兒她願不願意?她不過是你女兒,她還欠了你什麼虧了你什麼,憑什麼你就這樣決定她的一生?」
青銅劍落在地上,沾上塵灰,劍刃上的一縷血痕愈發的黯淡。「婁敬,你看到了麼?」張嫣吃吃的笑,「那劍鋒上沾染的是我阿娘的血,剛剛,在椒房殿,我阿娘拿著這把劍橫在自己脖子上,狠狠的割下去。」
「你是大漢的忠臣啊,大大的忠臣,逼的元公主揮劍自盡,真真是該載入青史,千古留名!你就非要逼到我們家破人亡才肯罷休麼?」
劉敬渾身一震,低頭看著青鋼劍。它的劍身為古樸青銅色,劍刃上染著一大片凝成暗紅色的血跡,可以看的出來,當時魯元公主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他在皇帝面前建議以元公主和親,確是出於公心,卻的確沒有想過元公主的立場。
元公主出嫁已久,與宣平侯夫妻和睦,且育有一雙子女,生活幸福美滿,忽然之間被拆散姻緣赴匈奴和親,對一介柔弱女子而言,可謂滅頂之災。
但他著實沒有想到,此事竟險些壞了元公主一條性命!
此刻,面對著面前這個神情悲憤粉雕玉琢的女童,他心中生出一絲愧疚之情,問道,「元公主此時沒事吧?」至此才終於熄了以元公主和親的念頭。
「胡鬧!」太子劉盈匆匆從東宮趕來,斥道,「張嫣,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長樂北闕乃宮城外門,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及百官出入,均由此出入轉承,乃長樂宮重地,張嫣於此地劍凌朝廷重臣,實在是荒唐大膽了些。
張嫣「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倔強道,「太子舅舅,阿嫣知道自己今日莽撞了,但我不後悔。阿嫣適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就是再來一次,阿嫣還會這麼做!」
她跪在北闕下青磚地上,一雙眼圈紅彤彤的,猶自揚起高高的下頷,劉盈看著又是心疼又是氣苦,板了臉斥道,「你還有理了?」吩咐身邊,「將張娘子押往東宮思過。」
「不用你們押,」張嫣一把拂開應「諾」上前的兩個太子衛,「我自己走。」挺直背脊往東宮而去。
劉盈嘆了口氣,轉身對著劉敬矜持有禮道,「建信侯,孤的這位外甥女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勿要和她計較!」
劉敬黯然拱手,「太子殿下客氣了,張娘子為母親之事激憤,乃至孝之舉,微臣雖有些迂腐,還不至於為此難為她的。微臣告退!」轉身向北闕走去,腳步極慢。
劉盈望著他的背影,竟覺得這個一向在朝中以公中耿介著稱的直臣這一刻的肩背有些佝僂!
目視著劉敬走遠,他便回頭匆匆趕去大夏殿。
張嫣於北闕以刀劍凌朝臣身之事,可大可小。若小的話,不過是小女孩的一時義憤,若往大了算,卻是可以治罪的。為今之計,只有儘快到劉邦面前求情,才好將此事含糊過去。
「哈哈哈哈!」劉邦拍著御案,笑的毫無儀態。「這才像我劉邦的外孫女兒,夠血性!」他贊罷,橫了兒子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裡恨死劉敬了,還強撐著對他擺出一副好臉色。」
劉盈默然片刻,實在想不到劉邦知道此事後,竟是這樣反應。
「父皇,」他拱手道,「你說錯了一件事,兒臣並不恨劉敬。」
「哦?」劉邦怔了一下,覷著劉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難道你贊同他讓你阿姐和親匈奴?」
劉盈搖頭道,
「兒臣與阿姐姐弟情深,作為弟弟,不能眼睜睜看著阿姐和親匈奴。但作為一國太子,兒臣知道,劉敬提出的只是一道國策,沒有理由憎恨。」
劉邦覷著自己的嫡子,諷刺的笑了,「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盈兒你這般厚重方正,就算當上皇帝,也還有什麼意思?」
「你回去吧,」他揮手道,
「朕知你的來意,朕竟已打算不再為難你阿姐,又怎麼會為難這麼個小丫頭片子?」
魯元在椒房殿中醒來之後,便堅持返回宣平侯府,不顧自己虛軟的身體。她已經厭倦了這座宮廷,只希望和夫君張敖團聚,不願意再在這兒多待哪怕一分一毫時間。
許是因為劉邦對無故剝奪女婿王位的愧疚,命少府將宣平侯府置在尚冠里。尚冠里位於未央長樂二宮之間,毗鄰未央宮,左右皆為侯爵權貴之家,乃長安最貴的地段之一。將作少府陽成延奉命監造侯府,於其中挖湖填山,雕欄畫閣,不一而足。
被拘在東宮的張嫣,由剛剛從廷尉中釋放出來的宣平侯張敖接回侯府,在侯府後園東邊的明月苑住下後,自知自己理虧,不敢出侯府,每日裡除了去正院居給父母請安,看看養在魯元公主身邊的小弟弟張偃外,便懨懨的窩在明月苑中,彈琴練字,幾乎半步不出苑門。
魯元看著十分心疼,私下向張敖求情,張敖柔聲安慰她道,
「滿華,阿嫣近日的行為委實猖獗了一點,所謂玉不琢不成器,若再不敲打敲打她,難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錯。我寧願她這時候多記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後莽撞吃苦!」
魯元默然,想起這次死裡逃生,眼圈微紅,依在張敖懷中不覺後怕。無論如何,這場風暴終究徹底過去,如今他們一家人尚能夠團聚在一起,真好!
是不是只要遮了眼,閉了耳,不聽不看不想,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自以為自己過的幸福,便是一種真好了?
張嫣坐在明月苑二樓的書房中,彈著《春日》琴曲,近日來自己一家人在長安的遭遇在心頭如流水一樣流過,指下琴聲微微變調,隱有激憤之聲。情緒激湍之時,忽聽得窗下傳來「噗通」一聲,心神一分,右手指尖傳來一陣悶痛,抬起手來,見食指之上染上一抹血痕。
「娘子,」解憂匆匆過來,「怎麼了?」
她是侯府新置買的丫頭。因著張敖倉促入京的緣故,從襄國帶來的僕役便很少。魯元公主回侯府後,便命老管家張襄置辦了一批下人。張嫣身為嫡出大娘子,身邊只有荼蘼一個丫頭伺候自然是不夠的,便在七八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中挑中了解憂,瞧著庭前的一叢萱草生的不錯,取名喚作「解憂。」
「沒事,」張嫣道,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怎麼了?」
「奴婢也不知道呀!」
張嫣來到苑門外,門前早就沒有人了,遠處長廊轉角處,隱隱可見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匆匆消失,靠著大門的地方,放著一束灼艷的芍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