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暗通款曲
2024-07-07 05:47:07
作者: 淮西
南陵朝堂與北黎朝堂最大的不同,就是陛下無實權,各路大神各顯神通。
太皇太后岳氏代表一方勢力,以岳氏家族與齊氏皇族為勢力中心,聯合與這兩家族休戚相關的各家族,勢力非常龐大。她本人歷經三朝,剋死了兩任國君,看如今的精神頭大有再剋死幾個的趨勢。
宰相謝容與又代表一方勢力。宰相併非具體官職,「相」乃輔佐之意,「宰」意為主宰,為君主之下權利最高者。在南陵,宰相僅有一位,且有攝政之權,比傳統意義上的宰相地位更尊貴。
謝容與為帝師之外,還擔任中書令,戰時為大將軍,文武皆是地位之最。他的勢力中心以朝中大部分文官武將為主,另外,南陵文人階層對他亦是無條件推崇。說白了,但凡他有代君之心,早就沒齊氏皇族什麼事了。
這兩位是支撐南陵的兩尊大佛,也是最大的競爭對手,是以朝堂議事,就以兩方人馬唇槍舌戰為主。
葉白榆一個質女,之所以一來就被太皇太后示好,是她背後的葉氏有拉攏的價值。
岳氏一來就提嘉佑長公主還有葉老侯爺,大有離間之意,代表她知道這兩位都是冤死的。她是在告訴葉白榆,兩個家族在北黎都不得善待,不如歸順南陵。
除此之外,岳氏還想試探葉白榆與謝容與到底是何關係。若他們倆早就暗通款曲,那葉白榆必會拒絕公主的封號,若葉白榆欣然接受,則代表她與謝容與不在一條船上。
葉白榆不由感嘆,南陵朝堂真是熱鬧又兇險,剛一來就要站隊。
岳氏笑問謝容與:「謝相以為有何不妥?」
謝容與道:「公主之位不是人人可得,歷來只封帝女,葉白榆身為北黎質女,更無資格。」
岳氏道:「規矩上是不合適,可還有人情不是,吾膝下無有孫女,今日見了白榆十分合眼緣,又難得與她外祖母有些交集,既然她沒有祖母外祖母,吾沒有孫女,正好湊一家,吾認了她做孫女,再封公主就合適了,謝相你說呢?」
說到了這份上,謝容與就難否決了,但他不能眼看著岳氏拉攏了葉氏去。因為他對阿榆的立場沒有信心。
「臣以為,封郡主即可。」
「誒,那多小氣?」太皇太后笑著搖頭,「北黎國主破例封了她做郡主,吾的孫女怎麼也該是個公主!不過說了半天,還沒問問白榆願不願意。」
她笑著朝葉白榆招手,「到我跟前來,讓我好生看看。」
葉白榆對這種虛情假意的戲碼很是頭疼。那岳氏方臉高顴骨,眼神鏗鏘有力,極具威嚴,放在朝堂上能鎮邪,賣溫情就有點嚇人了,怎麼看都像是上位者在忽悠下位者。
但人在屋檐下只能配合。她垂首走到岳氏面前跪坐下來,「見過太皇太后。」
岳氏握住她的手,笑嗔:「還喚我太皇太后,可是不願認我做祖母?」
這是逼著認親啊!
葉白榆道:「非不願,是不敢高攀,白榆福薄,沒有親緣,從未想過還有這樣的緣分,更怕太皇太后介意。」
言外之意我克親,您若不忌諱就認。
岳氏自己就克夫克子,哪裡怕別人克,自然不忌諱。再說權利為上,也無暇忌諱。
「你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快別說什麼福薄的話了,你祖父外祖母早亡,皆是奸人所害,與你有何關係,從今入了我南陵朝,福氣就來了!」
葉白榆還能說什麼,岳氏不怕死,她自然沒有意見,便點了頭,「全憑太皇太后做主。」
謝容與深深蹙起眉。
「這就對了!」岳氏大笑起來,「吾如今也是有孫女的人了,叫聲皇祖母聽聽?」
葉白榆乖巧喚了一聲:「皇祖母。」
朝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覷,什麼心思的都有,但無一例外都覺得荒唐。一個初來乍到的質女搖身一變成公主了,說出去誰信?
岳氏兀自拉著葉白榆上瞧下瞧,像才得了個寶貝一樣愛不釋手。葉白榆配合之餘,也抽空觀察了一下旁邊木偶似的齊泱。
齊泱看起來有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個年紀娶妻使得,上戰場打仗也使得,生在寒門裡都能當家了。可這孩子看起來幹什麼都缺點意思,眼神木訥呆滯,肩膀總下意識縮起來,只有在岳氏看他時才挺一挺肩膀,做出個國主的樣子來。
性子這麼弱,被岳氏跟謝容與這兩位弄權高手夾在中間,看起來也是個英年早逝的命。
葉白榆來南陵之前,有想過要站齊泱,這會兒卻有些打退堂鼓,這孩子看起來是塊扶不起的料。
就在她放棄觀察齊泱時,餘光忽然感覺到了他偷瞄的視線。她當即不動聲色地轉過去,對方卻又移開了。
這就有意思了,齊泱能感覺到她在觀察他,證明還不算沒救。
朝堂上一番眉來眼去各懷鬼胎後,葉白榆要離宮去她的新府邸。她的府邸位於皇城以東的永寧坊,是太皇太后賜的,位置絕佳,岳國舅一家,以及謝相府邸都在這裡。
宅門牌匾是葉府二字,估計過兩日就會換做公主府了。葉府不大不小,修葺一新,是花了心思的。南陵人普遍講究享受,樂忠於打造私家園林,幾乎家家都有亭台樓閣,溪水山石,設計多精巧雅致。
葉府種的最多的是竹,溪邊疏疏竹影入水,漣漪蕩漾,是可入畫的景致。
「郡……不是,公主,是可以叫公主了吧?」鶯歌偷偷跟葉白榆說,「南陵人好會享受啊,院子布置得真好看。」
葉白榆笑:「你還是叫姑娘吧,別太張揚了。」
「我也覺得叫姑娘好,總覺得什麼郡主公主的燙嘴。」
葉白榆笑了起來,「今日應該無事了,我得睡一覺,一路過來累死了。」
鶯歌的嘴閒不住,又問:「今日無事,那明日會很忙嗎?會有很多人來拜訪咱們嗎?我是不是得準備什麼?」
若無今日認祖母這一出,應該是不太會有人來拜訪的。謝容與毫不避諱對她的看重,是一種「霸占」,就是為了將她收在羽翼之下,同時也斬斷了她的羽翼。如此一來,她在南陵就只能依靠謝容與。
今日她「投靠」了岳氏就不一樣了,她主動與謝容與劃清界限,那麼她在南陵就是「自由身」。又有岳氏做靠山,自然有人來結交示好。
「會有人來拜訪,你只需準備一些北黎的吃食款待客人就好。」
「我知道了姑娘。」
葉白榆所在的主院名為「松月桂雲」,名是謝容與取的,字是謝容與提的,這院子處處都是謝容與的痕跡。
竹林,松桂,月雲,主院裡還有一棵荊桃,皆為鐘山所有。
謝容與曾說過,以後他們成了家,不論家在哪,或大或小,皆要裝得下鐘山之景。
葉白榆心無波瀾地進了院子,至廊下脫掉履,拉開門,赫然見著謝容與端坐正屋席上。
他抬頭,極其尋常地問:「阿榆對新的院子還喜歡麼?」語氣如同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他買了個新玩物問她喜不喜歡。
葉白榆壓下方才因為驚嚇而起的一陣慌亂,不甚客氣問:「謝相未經允許出現在我府中,是否不合適?」
謝容與道:「是不合適,但眼下我唯有貿然而來才能與你私下相見。」
「若無必要,我們可以不見。」葉白榆的聲音沒有波瀾。
可就是這沒有波瀾的幾個字扎的謝容與瞳孔驟縮,眼中瞬間就翻湧起了哀痛的巨浪。
「阿榆……」過了許久,謝容與才勉強讓情緒穩定,「你還記得師父死的時候,師兄弟們發過的誓嗎?」
他不是個習慣解釋的人,因為解釋某種意義上是在找藉口,他跟阿音之間不需要藉口。
可是,他們之間橫亘的問題,已經無法用信任與理解化解了,這是比解釋本身更叫他難受的。
葉白榆沒有接話,默許他繼續講。
「我們所有人都願意為了給師父報仇付出一切,你們在北黎生死一線,我在朝中四面楚歌,先帝對我防備至深,我用了兩年的時間才稍稍打消他的疑心,答應要去接你那時候,我正策劃逼宮,同時……」
他說到這裡時哽了一下,像勾起了再也不願提及的傷痛。
「……同時我接到北黎的消息,在我們約定的地方,蕭宸設好了埋伏,等著將我們一網打盡。」
一邊是絕佳的逼宮機會,一邊是自己與心上人的命,確實是個兩難的問題。葉白榆也不由感同身受地做了一下選擇。
如果他冒險來了,很可能滿盤皆輸,不冒險就失去心上人,從大局與大義上講,她確實不那麼重要。
「後來蕭宸利用你引咱們的人自投羅網,黎兆祥自作主張去救你,暴露了我們一個重要的據點。」
謝容與當時做的決定,至今想起來仍會遲疑。阿音與師兄弟們都重情,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互相為了救對方而暴露犧牲。
也可能不會。
但他當時不敢拿大局冒險。蕭宸的玄羽衛是雍城的地頭蛇,只要暴露一點他們就極可能順藤摸瓜牽出所有的線。所以他不得不做了主動砍掉所有細作的決定。
他也知道,阿音一定痛極了。
此時的阿榆站在門外,背對著日光,面容隱在暗光中一言不發,像是死去的阿音來朝他興師問罪。
謝容與忽然就後悔了,他或許應該賭一下,為了他們的命。
但是,即便賭贏了,三年後他還是要面對雍城牆上的阿音。
「蕭宸用你的命,引我去雍城。」
「去之前我安排好了一切身後事,我想,你或許已經不願意回來了,如果你回不來,我也不打算獨自回來。」
他說的不願回來,是不願苟活。
阿音驕傲要強,在忍受了三年的凌辱後,不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回到從前。他幾乎預料到了她將會自我犧牲的結局。
他不想她死在別人手上,因此忍痛朝她舉起了箭。
只是他沒想到,她也不願意死在他手上。
葉白榆依舊沒有接話。大局上他沒有錯,所以她不能指責他什麼。而感情,他選擇了捨棄,那就是結束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今日一番解釋,把前世缺的一角補齊了,對她而言就是從新開始了。
她邁步進門,道:「時候不早了,我想歇一會兒。」
謝容與沒有起身,看著她,「阿榆,岳氏不是那麼好相與的。」
葉白榆在木案的另一側盤腿坐下,望著門外的半樹荊桃。因為過了花季,它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有些暗淡。
「南陵的人對我而言都不好相與。」她緩緩道,「找一個太皇太后祖母做靠山,總歸有些保障。」
「有我在,你就有靠山。」謝容與看著她的側臉,陌生的輪廓生出了陌生的氣質。他曾經很篤定地以為,他能透過任何皮囊看清阿音的心,但現在他產生了自我懷疑。
葉白榆側目回望他,微笑:「南陵總歸不是謝相一個人的天下,多一個靠山不是更好麼?」
謝容與眼睫微顫。她不指責他,也沒有徹底同他劃清界限,可也不靠近,若即若離,讓他心裡揣著惴惴不安的希望。
她到底想要什麼?報復他?與整個南陵為敵嗎?
她……會嗎?
「姑娘你睡……」
鶯歌忽然跑進來,見了鬼一樣倒吸一口涼氣,「謝,謝相怎麼……」
謝容與收起眼中的情緒,朝鶯歌溫和一笑,「鶯歌是嗎,好生照顧你家姑娘。」
鶯歌不明所以:「哦,哦……」
謝容與起身,逆光轉身看著葉白榆,「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葉白榆不置可否,「謝相好走。」
謝容與離開好一會兒。鶯歌才敢扒著門往外瞧,「姑娘,他,他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出去的?這樣公然來葉府不會有什麼問題嗎?」
葉白榆脫了襪,揉揉酸疼的腳,笑道:「他又不傻,怎麼會走正門。」
鶯歌頓時毛骨悚然,「那,那那那他走哪?地縫裡鑽出來的?」
「你想什麼呢!」葉白榆笑指著右手邊,「你去書房瞧瞧,看看是否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