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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日日給陛下換藥

2024-07-07 05:44:31 作者: 淮西

  葉白榆感覺到了沈霽的視線。他朝她退避的角落裡掃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情緒複雜,有詫異,有審度,亦有幾分掩藏得很好的敵意。

  身在高位,於朝局中運籌帷幄的中書令大人,在這一刻,對一個無甚見識只會魅主的小娘子生出了敵意。

  沈霽此時並沒有把葉白榆同那些事聯想到一處,但他莫名覺得,在近日這幾樁過於巧合碰到一起的事情中,她是最不該毫髮無傷的那個。

  可偏偏,她就是。

  她觸犯了身為女子最該遭世人審判的罪——魅主惑君。惑君心蔽聖智,害的是社稷江山,坑的是黎民百姓,萬死難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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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陛下未醒,她落入了成妃——這在女人的戰場中,當屬最大的敵人手裡,橫豎不該活。

  她重傷入了養居所,按理也不該活。

  若說是仗著陛下的寵才苟活至今,那她就該借著陛下的情為自己求得自保,可到頭來她卻還是司藥司的小小女史。這個身份隨時可以讓她置於險境,她該知道,但她看起來心安理得,眼中也沒有惶色。

  就仿佛,她是那個立在旋渦中間運籌帷幄之人,任憑周身風浪四起,卷殺萬物,她始終巋然。

  這個認知讓沈霽心頭一顫,莫名生出了幾分不詳之感。

  「沈公?」韓松鶴在身後喚了一聲,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葉白榆,眼珠一轉,遲疑道,「沈公何須為著一個小宮人計較,她也受了罰,好容易撿了一命,就別難為她了。」

  這話如同在沈霽後背捅了一刀。

  沈霽暗中操控諫官死諫,這不是擺在明面上的事,不在明面就無人能把這事與沈公牽連,韓松鶴當著陛下與當事人的面戳穿,就等於撕了沈公的臉。

  沈霽轉身,維持君子風度淡然一笑,「韓公這話不該對我說,該對血灑殿前的王大人去說,該對世人的口誅筆伐去說。」

  言罷轉身離去。

  君子就愛拿大義堵人,怪沒勁的,韓松鶴頗覺無味地抬了嘴角,但終因為捅了沈霽一刀而自得。

  葉白榆默觀兩人三言兩語的譏諷,心下一笑。偽君子與真小人,在此刻竟難分伯仲。

  紅漆殿門重新關上。葉白榆從角落裡走出,問道馮堅:「大父,藥湯要溫了,您看您是否端進去勸陛下飲了?」

  馮堅遲疑地看了眼殿門,道:「我去請示一下。」

  蕭宸想讓她在外面的困境中待會兒,感受一下朝臣的惡意,還有君恩的冷落。可一旦聽見她要退,他就先行坐不住,轉而才懂,受到朝臣惡意的是他,備受冷落的也是他,而她從來自得。

  他不知第幾次嘆出無力的氣,認命般朝馮堅點了頭。

  馮堅心鬆一口氣,忙出殿去喚葉白榆,「女史請進。」

  對馮堅而言,他一個與男女之情無緣的殘缺之人,能想到的圓滿就是陛下肯收一分厲色,多一分溫和。因為在他看來,玄音宮那位的性情與陛下相近,都是不肯低頭的強勢之人,陛下用強,顯然就是在走一步兩敗俱傷的必輸之棋。

  而如今,陛下已經有了妥協之心,這是好事。

  殿門關得毫不遲疑,似乎還帶了幾分歡快之意。

  蕭宸心中尷尬更甚,他盼她回來的姿態過於卑微,又被那老東西賣得徹底,簡直沒臉抬頭,只好伏案揮筆疾書。

  他曾說她可以走,但想回來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了。如今一語成讖,他想讓她回來,也不是一句話那樣容易。甚至於,他自立君子之言在前,連強也不能用了。

  君子是世人對人性最大的桎梏。蕭宸不走此道,不屑也不會,然不慎一朝邁入,輸得剝皮見骨。

  葉白榆腰傷未痊癒,受不住垂首久站,意志力比藥食盒裡的湯藥涼得還快,不多時便站立不穩。

  「陛下。」她只能開口打斷沉默,「藥涼了。」

  她先開口,蕭宸暗戳戳生出一絲欣喜,在這場他自發的拉鋸戰中,又驚險又無聊地贏了一局。

  「涼了便回去重熬。」蕭宸端出自封的勝利者姿態,卻是重蹈覆轍地給自己找虐——把她打發走了,再來的不知道還是不是她。

  葉白榆不是來給蕭宸當使喚丫頭的,才不會大冷天地跑回司藥司,挨一頓罵再端一碗藥回來。

  她扶著腰來到陛下案前,跪坐下來打開藥食盒,從中取了藥碗,還有一隻供漱口的空碗。拎了熱茶壺倒熱茶在空碗中,然後把半冷不溫的湯藥碗疊放在熱茶碗上。

  蕭宸冷眼看著她的舉動,深覺帝王威嚴受到了侵犯。

  「你這是作甚?誰叫你浪費孤的熱茶?」

  「陛下喝熱茶嗎?」葉白榆抬眸反問。

  蕭宸啞然,他自降生來只識冷湯冷茶滋味,連溫熱的母乳都不曾喝過,不習慣熱飲,奉上的熱茶一向都是放冷了再喝。

  「馮大父說陛下喝冷茶,茶可以冷,藥湯不能冷,於是奴斗膽用熱茶來溫藥湯。」

  蕭宸嗤笑,「斗膽?我看整個雍城都放不下你的膽,孤讓你重新熬了端來,你就是這麼糊弄孤的?」

  「陛下知道熬這一碗藥需要多少功夫嗎?」葉白榆垂首跪坐,姿態恭敬,「司藥司女史撿藥稱重,掌藥親自生火熬煮,小半個時辰方能熬出這麼一小碗,然後送藥女史腳步不停地往長明宮送藥,不能快也不能慢,灑了涼了都要被責罰。」

  「陛下雖嚴苛,但終是體恤疾苦之人,連年節也不隨意設宴鋪張,如何忍心讓司藥司為一碗藥忙上忙下,又如何忍心讓奴帶傷跑個來回,再受一頓責罵?」

  這個女人,不論是作為階下囚,還是作為籠中雀,亦或是如今恭敬位卑的宮人,從來都能輕易用言語壓制他。

  他不肯認輸,用強勢壓制,但心裡是挫敗的。

  「話都讓你說完了。」蕭宸哼道,「但孤體恤你們,你違逆孤的帳怎麼算?」

  葉白榆改跪坐為跪,一副認罪的姿態,「陛下想怎麼算就怎麼算。」

  好好的話差點兒沒把蕭宸噎死。

  他要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還用得著像現在似的難堪?

  「那多沒有誠意。」蕭宸氣極反笑,「你若誠心認錯,就自己看著辦。」

  葉白榆朝蕭宸伏身認罪:「忤逆陛下,理應杖刑,聽聞於常侍因私下做主放奴回司藥司,挨了二十杖,那奴便去宮正司領二十杖。」

  一口鬱氣堵在胸口,脹得蕭宸五臟欲裂。

  數日前那二十杖的鬱氣還不曾發出來,再來二十杖,恐怕先暴斃的就是他了。

  「咳!」

  隱忍不及的一口嗽聲急出,嗆得蕭宸紅了臉。他索性撐案連咳,來抵消那自請二十杖的回應。

  蕭宸箭傷未愈,又連遭頭疾折磨,不曾合眼安睡過,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他表面的安好都是強撐出來的。

  葉白榆聽他肺管子將要咳出來,到底不能置若罔聞,畢竟那一箭的罪原該她來受。她磕絆起身來到王座前,「陛下,奴斗膽。」

  說著,她用手順其後背,趁機查看了一下肩背上的傷,竟還有血滲出。

  此時若換做任何一個人,包括馮堅在內,如此自作主張地來碰他,命早沒了。

  然即便是她,蕭宸也下意識要躲要罵,只是思及方才她那自請杖責的強硬態度,他終是把話都吞咽下去,害怕無法挽回。

  葉白榆端來溫好的湯藥,「陛下先把藥喝了,我叫醫官來換藥。」

  「不要叫醫官。」蕭宸已經數日不宣醫官,在外人眼裡,他的傷早就好了。

  「那誰給陛下換藥?」葉白榆純屬多此一問,她知道蕭宸不喜別人近身,一般都是他自己換藥包紮。

  蕭宸不答,悶聲喝了藥湯。

  葉白榆朝殿外喚道:「馮大父!」

  馮堅聞聲進來,低頭不敢視,「陛下有何吩咐?」

  葉白榆道:「煩請大父去寢殿取陛下用的傷藥來,再取一件外袍。。」

  馮堅一愣,抬頭看陛下發白的臉色,「臣這就去!」

  殿門再次關上,葉白榆做主起身走到博山爐前,掐斷了正在燃燒的醒神香。

  「你做什麼?」蕭宸看她大膽的舉動,心裡實則歡喜,只是不解。

  葉白榆心說,自然是叫你活久點。這醒神香上次短暫聞著尚可,今日聞久了便覺不妥。

  她不知是不是蕭宸對菖蒲等醒神損氣之物有了抗藥性,加量極重,這樣的分量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屬於飲鴆止渴。

  「這醒神香奴聞著不舒服。」葉白榆道,「近日奴睡不著,精神不濟,初聞確實醒腦,但聞久了便說不出的難受,還請陛下體恤,允奴滅了香。」

  蕭宸心下一動。他聞久了確實不覺得如何,甚至一日也離不得。若是別人來跟他說這番話他會不以為然,但是阿音說就讓他不得不多想一層。

  「你睡不著,可有使什麼安神方子?」

  「嗯。」葉白榆知他要探究姚碧華的安神香囊,「是司里的方子,奴請碧華撿了些她學習用的藥制了一個藥囊。」

  當年顧弦音所用的安神方子已是宮裡常用,不能說明什麼。但卻能說明姚碧華私下多制了一個來引誘陛下是她自作主張。

  蕭宸留姚碧華一命,是懷疑她一個庶女不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說不定是被誰慫恿,如今看來,倒真是她自己一心攀龍附鳳,膽大妄為。

  醒神香一斷,蕭宸的腦子就有些昏沉,他努力克制著改變習慣的不適,以手撐額閉目養神。

  不多時,馮堅拿來了傷藥以及乾淨的外袍。

  葉白榆沒叫醒蕭宸,逕自褪掉他的衣袍,露出肩頸處染紅裹簾的傷口。她稍顯笨拙地拆開裹簾,拿藥水清洗未癒合的創口,又敷傷藥,因為動作緩慢,過程持續很長。

  傷口只是普通的箭傷,想必最初醫官也是精心護養包紮,這麼久不好,估計是蕭宸自己粗暴對待,或者是他身體虧損嚴重,不易癒合。

  傷處的每一下碰觸都牽動著蕭宸的心緒,他知道她故意裝作生疏笨拙,他也希望過程長一些,於是兩廂合宜,氣氛暫時融洽。

  馮堅對此老懷安慰,以為兩人或許就此有了轉機。

  葉白榆拿出最初學醫時的專注謹慎,仔細給蕭宸包紮好,結束時額頭滲出了一層汗。

  她一邊擦拭額頭走下御階,朝馮堅低聲道:「大父,我該回去了,說來慚愧,我入司藥司這麼久,連傷口也不會包,實該回去加緊學習。」

  馮堅看了眼閉目養神的陛下,略帶為難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陛下不許咱們近身,每日只能自己換藥,若女史方便,日後可否每日來給陛下換藥?」

  葉白榆遲疑片刻,「若陛下肯,我自不敢推辭。」

  馮堅笑道:「肯不肯,女史還看不出來嗎?」

  蕭宸雖聽到了滿意的答案,但又恨馮堅自作主張出賣自己。

  待人走了,蕭宸冷言質問:「你個老東西,膽子越發大了,是還沒記住疼嗎?」

  馮堅躬身認罪:「臣若會錯聖意,甘願受罰,只是於圭才受刑,無人頂替臣殿前伺候,可否允……」

  「滾滾滾!」

  不等馮堅說完,蕭宸就不耐煩打斷,「孤看你們這些奴婢倒是一個兩個都比孤氣足,嘴上認罰,心裡卻都以為是為孤好,孤打了你們,倒落個殘暴的名聲。」

  馮堅不知陛下這通氣打哪來,不敢再言。但能聽出來陛下不是真的生氣,大概就是……跟自己較勁沒較明白吧。

  葉白榆重新給陛下送藥並在殿中待了許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後宮。

  「竟還沒死?」

  沈纓以為葉白榆進了養居所指定活不成了,也就沒關注她,誰知不聲不響的,竟然又近了陛下的身?

  她要早知做宮人更易近陛下的身,說什麼也不進後宮,在這後宮享有尊位的女子倒成了備受冷落的怨婦,多麼可笑?

  「那些成日自詡飽讀詩書滿口大義的諫官都是幹什麼吃的?一個無名無分的宮人都制不住?」

  「不成,得把這消息放出去,橫豎那些諫官無事可做,不如日日去陛下跟前請命,若鬧出人命來,必惹得群臣激憤,我就不信一個女子能對抗整個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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