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攆出府
2024-07-07 05:43:39
作者: 淮西
秋雨細密如蛛絲,落在身上不疼不癢,可積聚的潮氣卻寒涼刺骨。
安南侯府忠善堂外烏泱泱跪了一地人,以韓氏為首,其餘皆是別鶴院裡的下人。
早上大姑娘病發,丫頭鶯歌欲出門向侯爺主母稟報求醫,卻被別鶴院裡的下人們阻攔,還被打了一頓,以至大姑娘病情嚴重。若非霍淵恰巧來給大姑娘請安瞧見了,執意將此事告知侯爺,大姑娘怕是性命不保。
安南侯聽聞此事不顧其他,慌忙就派人去外面請醫。要知道葉白榆現如今是待選秀女,又幾番得陛下賞賜,甭管陛下存了什麼心,反正表面上是她是尊要供著的佛,這會兒不明就裡地病入膏肓,安南侯府擔不起這罪過。
後請了兩個雍城裡還算有名的郎中來,一番施救後,大姑娘依舊不見醒,兩位郎中不敢擔責,言說大姑娘身子弱又中了毒,他們醫術有限,不見得能救命。
這話如果是葉白榆聽了,就知道這兩位說的是字面意思,就是他們醫術有限不能保證她不死。可在安南侯聽來,這就是沒救了的委婉說法。
安南侯一聽這話,想的先不是自己將失掉長女,而是無法跟陛下交代,隨即便遣親信進宮與陛下回稟。他本意是想請陛下賜兩個太醫來,人能救則好,不能救也能表明他是為女盡了心。
可他隱約覺得白榆中毒一事不簡單。她今日早上喝了於奎新的藥就發了病,那於郎中是府里的常用郎中,萬一有什麼不乾淨的牽扯,叫陛下知道了,侯府又多了一遭麻煩。因此他才沒提要太醫的事,只說白榆已經沒救。
他做好了所能做的,這才過問葉白榆中毒內情。恰在此時,韓氏拖著傷體來請罪。
「侯爺,我今日身子不好,一直睡著,方才才聽聞榆兒喝了於郎中的藥就不好了,我雖不知因由,卻是我叫於郎中來給榆兒診治的,責任全在我,還請侯爺允我查明實情。」
韓氏不是因為睡著了才聽著信兒,她是掐著時辰來的。她得知葉白榆毒發,先是忐忑,因為太快了,剛喝了藥就毒發,這明擺著是於奎新的藥有問題,說話就能查到她頭上。
直到她得知葉白榆沒了救,侯爺也沒叫人進宮請太醫,這才放了心,讓王嬤嬤看管住了別鶴院的人,自己裝模作樣地來請罪。
不想被人拆了台。
「她放屁。」
霍淵不知何時跳上了院牆,翹腿坐著,看猴戲似的看著院子裡裝模作樣請罪的韓氏。
韓氏周身那一層厚如城牆的涵養外殼險些被放屁二字當場崩碎,但凡她能飛檐走壁,一準兒跳上院牆把那狗雜碎的骨頭打斷了。
「你放肆!」
霍淵與葉白榆待久了,確然染了幾分欠揍的放肆,何況他今日故意來找揍,就格外氣人。
他指著別鶴院的方向,用一貫沒有起伏的聲調朝安南侯告狀:「侯爺,別鶴院的下人都是她的人,報病的丫頭出不來,還被打傷了。」
葉鎮澤雖不怎麼過問後宅中事,卻不糊塗,霍淵這麼一說他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他指向韓氏:「真是你叫於奎新給榆兒下的毒?她一個殘廢,根本進不了宮你何苦如此?」
「侯爺!二郎!你怎能如此懷疑我!」韓氏哀傷得幾乎癱軟在地,「這些年我對榆兒如何您都看在眼裡,我若有這樣的心,何苦養她這麼大!」
韓氏此時是有恃無恐,因為她清楚於奎新會替她擔罪,她只需打消侯爺心中的疑慮就好。而她,向來擅長此道。
葉鎮澤原先對後院的事得過且過,是因為後宅的女人無關緊要,可現在葉白榆被陛下另眼相待,他不得不細究。
「於奎新一向受你看重,後宅的下人也都受你操控,這麼巧的兩件事湊在一處,不懷疑你懷疑誰?」
葉鎮澤打算等宮裡那邊有了消息再過問自家的,於是叫韓氏在外跪著,「中毒的事我自會查,不必你插手,你掌家不利,御下無方,便跪著自醒吧。」
說完又看向牆頭上的霍淵,「你個小僕目中無人,沒規沒矩,方才便在府中橫衝直撞,是看在榆兒的面子上沒同你計較,現下不知悔改變本加厲,真當侯府是戲台,由著你撒潑放肆!」
「來人,打他二十板,攆出府!」
霍淵真就是來討打的。昨日他獨自在偏院想了一夜,他想以後有資格站在她身邊,就勢必要闖出點名堂來,而他在侯府,作為一個心智不全的小僕,是沒有名堂可闖的。
他之所以選擇被攆出去,是因為昨日她說的那句,將來她進了宮,與她牽扯太深沒有好處。他隱約覺得,她進宮前景晦暗,甚至會有危險。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他知道,她不會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進到那深宮中去。
在他還不能保她萬全之前,只能儘量不扯她的後腿。於是索性,就在她進宮前上演一出「斷絕關係」的戲碼,如此,就能避免那些髒了嘴的狗東西拿女子名聲來編排她。
他今日本是打算硬闖別鶴院討一頓打,再被攆出去,誰知正好碰上鶯歌被打,才知道阿榆毒發,而這些狗娘養的婦人竟然打算耗死她。
三分做戲被氣得一分不剩,他整個人化身為利刃,單槍匹馬地闖去忠善堂見侯爺,誰擋道他砍誰。
今日放肆如此,他乾脆再踩韓氏一腳,橫豎是要挨打,多拉個人下水不虧。一想到侯夫人跪在雨中的狼狽樣,二十大板敲在身上都沒覺得疼。
馮堅領著醫官來時,霍淵才挨完打,皮開肉綻地被人拖著往府外丟。他渾身是血,髮髻凌亂,馮堅一時沒認出他。
入了府門走了半晌,馮堅才後知後覺地覺得那孩子眼熟,但他沒立時過問,先逕自去了別鶴院。
沒有先與安南侯打招呼,是陛下的意思。因為太醫不是安南侯求的,是陛下賜的。陛下賞賜什麼人,無需與旁人知會。
葉鎮澤聽聞馮堅帶著太醫直接去了別鶴院,連傘都沒來得及撐便跑去了別鶴院,跑得形象全無。
他萬萬沒想到陛下竟對那丫頭上心至此,都快死了還叫太醫來醫治,後宮的嬪妃也就這待遇了吧。
要命的是,派了太醫來卻繞過他這個家主,這是明擺著怪罪他對親女不上心。
幸好,他罰了韓氏的跪,若陛下計較起來,他也有話分辨。
「馮中貴!怎好勞煩您來過問小女的病?」葉鎮澤踩著侯爺的臉皮陪著笑。
「安南侯。」馮堅八風不動地朝安南侯頷首,「陛下聽聞貴府大姑娘病重,特叫我來看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病不等人,這才失禮。」
這話聽似告罪,其實是點安南侯。葉鎮澤心裡也明白,表現得十分惶恐,「是我這個當父親的無能,往日沒有時間照顧她,如今她生了重病又無能為力,幸而陛下仁慈惦記著,不知可還有救?」
烏頭毒性不難解,似防風、甘草、金銀花生薑等物隨處可得。先前那兩位郎中也並非不會解,不過是叫於奎新收買了,這本就是韓氏計策的一部分。
宮裡太醫自比外頭的郎中好些,手裡藥材也上乘,解毒是很容易的事。不多時,葉白榆就有了知覺。
她此次配合中毒其實有些冒險,畢竟是把小命交了出去。如果那小丫頭沒能跑出去,如果蕭宸判定她不是顧弦音,或者耽擱一日才插手,那她可能就玩脫了。
不過她是死過一次的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這條命,玩脫了她也沒損失,倒是蕭宸可能會再受一回刺激,值得很。
她沒睜眼,用耳聽太醫道:「馮中貴,侯爺,大姑娘所中烏頭之毒已解,等醒來就沒事了。」
「中毒?」馮堅看著安南候,「大姑娘中毒侯爺可知曉?」
「唉!」葉鎮澤嘆了口悔恨的氣,「先頭兩位郎中說是她喝的藥方子用錯了藥,該用附子,那之前開方子的人是府上用熟了的,本以為小小風寒不在話下,哪曾想他會出這樣的紕漏?」
馮堅看了眼太醫。太醫朝他微微搖頭,「並非用錯藥那麼簡單,那烏頭用量之多,倒像刻意為之。」
馮堅意味深長道:「不知開方子的郎中何在?容咱家多嘴,侯爺怕是該查查府中人,幾位姑娘都是待選秀女,可不要出岔子才好。」
「是是,該查。」葉鎮澤點頭道,「那郎中是豐逸堂於奎新,我已派人去拿此人……」
「安南侯不必出手,事關秀女,陛下已命玄羽衛全權查辦。」馮堅道。
葉鎮澤哽了一下,感覺到了陛下對自己深深的不滿。
「大姑娘既已無礙,咱家這就回宮交差了。」馮堅臨走前隨口問道,「怎不見大姑娘身邊的那個小僕?」
葉鎮澤沒把霍淵當回事,並不隱瞞,「哦,那劣仆今日犯了大錯,剛被我攆出了府。」
馮堅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
床上裝死的葉白榆聞言倏地睜開眼,霍淵被攆出去了?那小子就真出去了?
馮堅走後,葉鎮澤憋出的一腔鳥氣無處撒,炮仗似的竄回忠善堂,飽含怒氣的一巴掌毫無保留地甩向韓氏的臉。
韓氏年紀不輕,卻保養得當,像朵開到極致的富貴花,正處在女人最美好的狀態。這一巴掌下去,極盛霎時轉衰,雨打花落,整個人零落在雨地里,竟有了悽慘之態。
她被打懵了,許久才捂著臉扭頭,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二郎,這是為何?」
「你該知道為何!」葉鎮澤怒指昔日嬌妻,再無憐意,「我素日當你是個識大體的,將家宅後院都交給你,你都做了什麼?你聽聽昨日你那好兒子都放了些什麼屁!他罵白榆的親娘是婊子!她乃先明帝外孫女,先帝表妹,她是婊子,整個蕭氏皇族又是什麼!我葉鎮澤又是什麼!」
雨水裹著憤怒的口水,噼里啪啦砸在韓氏臉上,倒激出了她涵養外殼下的脾氣。她頭一次對侯爺抬高了聲調,「世子不是糊塗人,他是被葉白榆挑唆的,那丫頭包藏禍心,侯爺你又看見了嗎?」
葉鎮澤氣笑了,「她包藏禍心,倒叫你險些拿走小命,別跟我狡辯那姓於的所做所為你不知道,也別說侯府里那些埋在花園子裡的嬰兒骸骨你不知情,我不過問,不過是全你作為主母的體面,只要你能維持侯府體面,我就由著你,可你今日把窟窿捅到了陛下面前!玄羽衛親審於奎新,他可真是祖上冒了青煙了啊!」
韓氏被玄羽衛親審幾個字壓矮了身,衣裙在雨水中泡得頹然。
玄羽衛就如他主子一樣,是北黎國民心中的豺狼虎豹,嚇唬人最好使,下至襁褓嬰孩,上至耄耋老者,誰聽了都得哆嗦兩下。
韓氏多少有些慌了,此局她最大的底氣就是於奎新會替她擔責,可進了玄羽衛手裡就不好說了,那可是個生死皆不由己的地方。
傍晚,幾乎丟了半條命的於奎新被隋末押進長明宮,見到了豺狼虎豹的頭子,蕭宸。
面見陛下比想像中要艱難,誠然他態度良好,上來就說自己不會隱瞞,依舊把玄羽衛大牢中的刑具見識了遍。
玄羽衛認為他面聖有不良企圖,二話不說一頓鞭刑,若非當年他曾受過割肉放血之痛,險些棄了這條命。後來痛極之下忽然福至心靈,想起葉白榆說的戴罪立功,也就是他的利用價值,脫口而出:「我能治好葉大姑娘!」
這才得了陛下召見。
此時天光陰沉,大殿沒有掌燈,御座上的陛下隱在一片暗影里閉目養神,沒有要睜眼的意思。
雖閉著眼,卻給了於奎新莫大的壓迫感。他感覺自己像只將被凶獸吞入腹中的獵物,隨時都面臨著骨分肉離。
被靜默凌遲了許久,久到傷口的血要流幹才聽陛下啞然問:「葉大姑娘的腿是如何瘸的?兩年前,她發生了什麼?」
於奎新立時慌了,這問題不在葉大姑娘的預料中,他沒有準備!而且,他不敢說實話!
此時座上之人倏地睜開眼,將他一瞬間的慌亂收入眼中。這一刻,他見到了此生最叫人膽寒的一雙眼,比當年那些餓瘋了的流民的眼睛還要令他恐慌。
隨即,他聽見空曠的大殿中迴蕩起幽幽的聲調:「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