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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世中眼

2024-07-04 11:28:57 作者: 心上秋

  荀鏡雖在太學中交遊廣泛,但清流學子之間人情應和不過風月之下三杯兩盞淡酒,真到了官場上,還是難以適應各種過於直來直往叫人羞恥的阿諛奉承,還有一些靜水流深老狐狸諱莫如深的眼神。

  太子雖對他照拂有加,但也不能面面俱到,荀鏡勉強應付了個把時辰,只覺得比作一篇萬字長表還累,整個人的精氣都被抽空了,宴席上的話題根本提不起興致,終於尋到個機會出來喘口氣。

  沿著一條小徑,眼見綠蔭低葉上澄黃枇杷圓潤飽滿,煞是可愛,自然之氣頓時洗滌一清,忘俗忘塵,一轉身,就看見了那熟悉的身影。

  荀鏡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衝到永清面前了。

  等他反應過來,已經對上一雙也有幾分錯愕的眼睛。

  「惟明有事麼?」那雙眼睛眨了眨。

  「無……無事。」眼見荀鏡有些不然地咳了一聲,突然看向了旁邊的蕉石造景,盯了一瞬,又猛然回過頭,話語吐得飛快,「燕闕一別以後,鏡歸於潁川替父料理事務,不料長沙王謀逆,心中萬分焦急……誰知更聞公主受傷的消息,邸報公文又是三日一變,一時有消息說永清公主為陛下擋箭而死,陛下已訃告天下,極盡哀榮,一時又有消息說陛下已然遇刺,太子將登基——」

  

  眼前少女卻一副忍俊不禁的神色。

  戰時郵驛陷落,音書混亂她是可以理解的,誰想到兩京之地流言蜚語也反這般離譜。

  她也咳了一聲,玩笑道:「那想來荀三郎是遠遠瞧見我,似是白日撞鬼,要過來確認幾番了。」

  荀鏡連忙搖頭:「並非如此。公主為大燕江山穩固,少起兵戈,以身替箭之事已遍傳天下,鏡即便孤陋寡聞,也為之感佩——」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一些,「不想回了朝京,還能同公主相見,死生驚疑以後,才覺得——」

  「荀三郎!」一聲拋揚的愉悅爽朗頓時打斷了他的話。

  荀鏡只覺得肩臂上一沉,自己的身子就被強迫著扳轉過來。

  永清看那人膚色呈現著小麥色,又有些粗糙,五官乍一晃倒是十分眼熟,多看幾眼才敢確認——這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出現過的,鄺枕。

  似是邊陲的錘鍊讓他筋骨更強勁了一些,雖二人皆是書生打扮,鄺枕一勾肩,荀鏡即便比他高了半個頭也得趔趄一下。

  「荀三郎,原來你是躲在了這裡!」鄺枕十分熱絡地拍了拍他,「好清閒啊,不過竇司空可苦等你半天了,我方才與他敘舊的時候,他說荀太守久別朝京,想念非常,又想看看你這個好世侄如今是如何芝蘭玉樹,誰曉得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遂遣我來尋你過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鏡不好忤逆長輩,又沒有別的藉口脫身,只得欲言又止地被鄺枕拉扯而去。

  永清有些不悅。

  鄺枕不和她行禮,也不同她打聲招呼?這是什麼軍營里的規矩?

  嘴唇方抿起一分怒色,身後便又傳來了許長歌的聲音:「臥雲兄心胸曠達,軍營待久了有些不拘小節,況且——」

  永清什麼都明白了,挑了挑眉:「況且,是你讓他把荀鏡弄走的吧?」

  「怎麼會呢?」許長歌無辜眨眼,「冤枉。公主實在冤枉了臣。確實是竇司空想見荀三郎,詢問荀太守近況,臣只不過是代竇司空,找鄺參軍幫個忙而已。」

  「那他為何不向本宮行禮?」永清哼了一聲,「難不成跟了有的人一年多,就變得不知禮節了?」

  「這個啊。」許長歌饒有興致,「並非他不敬公主,只因鄺臥雲愛妻懼內的名聲紛揚上國,他也誠然心中、眼裡只有其妻一人,一時忽視了公主,確是情有可原。」他微微垂下頭,在她耳畔呵出一陣令人悸動的風,「巽亦如此,等閒不過外物,心中目里,只有公主一人。」

  「你——!」永清臉頰漲紅,「哼,出去一回,越來越放肆了,這種話竟也在青天白日裡說。」

  許長歌眼前一亮:「難不成,公主的意思是,臣將有機會與公主夜間相會?」

  永清算是發現了,許長歌已經完全懂得如何踩著她的癢點玩笑。

  不過她亦曉得他的痛處在哪裡。

  眼珠一轉,她望向鄺枕與荀鏡離去的方向:「想來若是光風霽月如惟明,是不會說這些混帳話的。」

  惟明惟明。

  她什麼時候與荀家三郎如此親近了?

  許長歌的不安與警覺立刻被挑了起來,他神色一怔。

  這一點動亂立刻被永清抓住,她忍住笑繼續夸荀鏡:「當年你說我不曾見過荀三郎,否則必定還會誇他儀表光華,這倒是你難得一次的口吐真言,惟明的容止確實是令少艾動心——」

  她的挑釁戛然而止。

  面前的許長歌,瓷白的眼底竟然泛出了淡淡紅色,似脆弱的傷口被人擦傷,沒有血流如注,只是靜靜地滲透悲傷。

  他便這麼一雙斂著受傷,卻仍深情眷眷的眼睛望著永清。

  效果不異於萬箭齊發。

  永清下意識地捧住了他的臉:「你——」

  「可是公主不是無知少艾,對不對?」那令人心疼的眼底驟然泛起一絲笑意,「我們永清公主成熟懂事,還會心疼臣。」

  「……你走開!」永清狠狠將手中的腦袋拍了出去。

  清爽的笑聲在綠蔭枇杷之下迴旋。

  永清恨得不行,正要去捶他,卻聽見一聲長一聲短地呼喚:「永清公主——公主殿下——」

  似是董夫人身邊的婢子。

  她突然生怕被董夫人撞見自己和許長歌私下待在一起,便匆匆忙忙地跑開了。

  憑欄高閣之上,董夫人將一切盡收眼底,暗自搖頭嘆息。

  不似蘧皇后那般堅決地反對永清同許長歌在一起,在鐘鳴鼎食的人家待久了的董夫人天生有一種隱晦的叛逆。

  她雖在極大程度上仍贊與歷代以來心照不宣的婚嫁秩序,心中卻也隱隱地期盼,有什麼事情可以打破這種僵局。

  因而蕭霧月被鄭氏拒親,她固然心疼女兒,心底卻如釋重負——她那般驕傲聰慧,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兒,終於不必再重蹈她這樣在豪門深院裡磋磨到老的命運了。

  蘧皇后其實也是如此。

  但她在永清的婚事上表現出的固執與守舊,屬實將從小一起長大的董夫人也驚到了。

  ——更何況,就在十幾日前。

  蘧皇后終於下定決心,擇定了永清的夫君。

  如往常般,董夫人也在身旁,她看見蘧皇后將幾個世代簪纓的青年郎君名冊鋪成一排,端詳許久。

  董夫人奇之。

  先前雖有曾玩笑該考慮永清婚事了,可許多人同她提,也不過是口上說幾句罷了,從未正兒八經要來別人的冊案詳細參考。

  蘧皇后鎖著眉頭,良久,道:「就他罷。」

  說著,扶袖伸手,拿起了皇后金璽。

  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名字上。

  潁川荀氏,荀鏡,荀惟明。

  「荀氏家風清白端正,荀固又號稱門下學生三千,因先帝猜疑,多年固守太守之職,屢拒京城調任。荀鏡又在士林中號『惟明光風可鑑月』,這門庭品性自是沒問題的。」董夫人道,「可是,荀固的女兒已是未來長秋宮的主人,若殿下再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荀固的三子——」

  皇帝該怎麼想?

  「陛下不曾為我考慮一分,我何必萬事皆要想他的周全。」蘧皇后淡淡道,「荀鏡,是個好孩子。永清那樣的脾性,太剛正的,必定和她相衝,太溫和的,必定又要縱得她無法無天。更何況,與荀氏再結姻親,她也與太子更親近些,待陛下百年之後,我退居深宮,他也能真似個兄長般愛護她。」

  董夫人點頭稱善。

  不考慮如今皇帝的心情,這對永清,確實是一樁好婚事。

  沉默一稍,董夫人道:「永清公主,似與許長歌……」

  「我……倒也不是因循守舊的人。」蘧皇后微微閉目,「但那許長歌,想要得太多了,若真是一點門第之別都不顧慮,我寧可永清同那吳郡書生在一起。」

  點到為止。

  董夫人從記憶中抽回,對身側婢女道:「走罷,我們去同公主說說話。」

  婢女低眉順眼應和,攙著董夫人下了樓閣,眼見永清公主茜色衣裙在綠蔭之中漸漸近了,東宮太子妃寢殿的方向,卻傳來一陣喧譁吵鬧:

  「走水了!走水了!」

  那棟彩繪雕梁的殿宇之上竄出的濃煙陰翳了半邊天空,為梁為棟的香木被火舌吞噬焚燒,異域的香味在嗆人的煙火氣中有一種鬼怪般瑰麗驚心的甜美。

  董夫人登時顧不得儀態,凝著眉沖了過去,她還未走出花木小庭,便被幾個提著水桶的東宮內侍攔下:「前頭火勢嚴重,諸位賓客皆已被疏散,夫人切莫上前,十分危險。」

  董夫人沉聲道:「太子妃與皇孫如何了?還有常樂公主和諸位女眷——」

  內侍趕著去救火,但一想到這樣大的火勢,百年老木一點就著,火苗隨風就長,幾桶水已是杯水車薪了,遂回答道:「常樂公主和諸位女眷已經撤至前庭,至於太子妃和皇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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