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明珠池
2024-07-04 11:28:53
作者: 心上秋
合歡的嚎啕聲震宮宇,不時便引來了她應當想引來的人。
又是一行水紅袖裾簇著羽蓋儀仗浩浩蕩蕩地沖了過來,兩名提香侍女分開,中間鑽出一個鵝黃衣裙的少女,一見此間情狀便大驚失色,她先是抬頭狠狠瞪住永清,不過須臾之間,其中厭惡之意轉瞬消散,化作淚珠滾下來,聲聲哀戚道:「永清姐姐!宮女也有父母心疼,你怎能罰這麼重?」
她身後追隨者眾,又開始演起來,想必是有觀眾了。
見狀,小瓜忍著又燙又痛的臉辯駁:「常樂公主此言差矣,難不成只你的宮女有人生父母養,我輩便沒有了麼?」
常樂身邊的宮人立刻道:「放肆!這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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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樂公主的意思便是我們永清公主嚴苛,不如她是個寬容大度的,既然常樂公主寬容大度,那必然是來主持公道,不是拉偏架、和稀泥的,那我說幾句怎麼了?連公主都未覺不適,你和我一樣的身份,既然我不可說,你怎麼就能假為貴人替言了!」小瓜回過味來了。
那宮人一時目瞪口呆,連常樂臉色也有些掛不住,可她也不能出口再訓斥小瓜——畢竟她先立了起來寬容善良,體恤下人的設定。
一通反駁之後她又將臉揚起:「常樂公主,您來評評理,既然奴婢也是有父母心疼的,奴婢的臉被她們毆傷成這個樣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們該不該罰?」
常樂剛想開口,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接小瓜這話茬,眼珠一轉,幾滴清淚又滴落:「永清姐姐自然也不是故意與我的婢子為難,想來是看妹妹不順眼了——妹妹自從得允,與阿娘從燕闕搬回朝京,便得了父皇的囑咐,千萬小心莫要惹皇后殿下與永清姐姐的不是……後來我們都退避三舍,住到南宮去了,只因幼弟出生,不得不又搬進了北宮……原本以為這般伏低做小,長秋宮也當消氣了,可沒想到甫一來,永清姐姐便當街毆傷我的奴婢,是在提醒妹妹什麼嗎?」
小瓜心中著急,生怕又要被常樂帶歪過去:「不是的,是常樂公主的奴婢要搶走為永清公主備好的食盒……」
蕭霧月頓時嘆了一口氣,她又插嘴了,聰明是聰明,只是不怎麼長記性。
常樂唇畔一絲淺笑,方要開口,便聽見身後男聲頗為憂慮:「公主還未進膳,可是風日不好,胃口不佳?還是鳳體有恙?」
常樂的眼中瞬間一絲星火點亮,仿佛一朵花在她眼中開了出來。
她轉過身去,掩淚沾巾:「長歌哥哥……」
永清終於明白她在演給誰看了,竟然有一種大題得解的大徹大悟之感,難以言喻的爽快。
還有一點不悅:許長歌在這裡幹嘛?
身後的許長歌卻與她擦肩而過,他的步伐有些焦急,方要逾越三尺的雷池,生生止住,對永清一禮:「公主」復而抬起頭來,目光一落到她仍是瘦削的下頜上,眼中便難忍心疼,「五穀乃四時天地奉養,公主大病初癒,雖然胃口減損,仍要努力多進些。」
許多年前那張稚圓柔軟的臉,如今竟有幾分形銷骨立的趨勢。
小瓜敏銳地嗅到了風暴的中心,添油加醋道:「許將軍,您且看這一地的膳食,這是我們公主不愛惜自己身子麼?如今公主身子嬌貴又脆弱,每日膳食都是醫女與司膳娘子提前安排好的藥膳,可偏偏常樂公主那邊來人,不由分說就要『借』用,奴婢拼死護住,可旁的人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我們公主不好過,非要打翻了所有東西。這不是有人從中作梗,偏不讓我們公主好過麼!」
「長歌哥哥,不是這樣的,常樂也是初至朝京,不懂得這裡的規矩,本想設宴融洽一番,卻被……」常樂的話還沒說完,她便閉嘴了。
因為她發現許長歌根本沒有在聽她說什麼。
他更加焦心,甚至顧不上對旁人動怒:「公主不如先回長秋宮,再教下頭人另緊急備一份。」他突然想起,另一頭遊園宴席之中的皇帝和趙昭儀,略略頓了一下,「刁奴惹事既已得懲,公主還是顧惜身子,莫動肝火。」
常樂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眼中方才惺惺作態的眼淚也收了回去,幾滴悲涼溢了出來,前者是哭給別人看的,後者真摯,卻是不得見人的,她轉頭便朝宴會的宮宇疾步回去。
跟著她妖冶艷艷的紅也消失了。
許長歌方想更靠近她一些,便見眼前人退後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將手藏到身後:「她走了,你也該走了。」
許長歌失笑:「這是什麼話。」
拿腳指頭想想也曉得,以常樂的名義舉辦的遊春宴,又在宮中,想來是趙昭儀特地讓常樂拉攏人心,宴席上必然儘是朝京世家的娘子,還有宗親貴眷——可又有皇帝和趙昭儀參加,許長歌竟然也在,那想必是,皇帝因著新生的幼子,也惦念起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了,又有趙昭儀枕邊風,想要撮合他們。
永清盈盈一笑:「難道不是麼?既是不得不奉命前來參加,那不跟著常樂公主回去,豈不是也算抗命了?」
許長歌還未來得及辯解,就被她堵去了話頭。
頓時感覺有一絲好笑。
她分明什麼都曉得了,提防著他搬出皇帝之命來狡辯,輕輕巧巧堵了嘴。
永清起先只想揶揄他些許,但話一出口,竟不有自覺地帶上一絲酸醋味。
越說越覺得有些讓人煩。
許長歌何許聰明人也,先前軍令他都敢抗,皇帝不過下旨讓他參加個宴會罷了,難不成他就不敢回絕了麼?難不成他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話罷,一張俏生生的臉上也多了幾絲真心實意的惱。
許長歌望著她:「若不來赴宴,怎能再與公主相見?」
他說的是真的。
確實,這些日子,蘧皇后有意不讓許長歌見她,皇帝趙昭儀也是如此,他又失了侍中的身份,難以出入宮禁。
心中一軟,背脊卻越發挺硬了,永清轉過身去:「確實,來了才能和常樂公主相見。」
蕭霧月分明看見她唇角翹了起來。
怎麼永清都有這種小兒女情態?
蕭霧月暗自搖頭,回去必定逮住她一頓盤問。
即便她轉過身去,話中的一絲嗔意仍泄露了她的心緒,許長歌眸中亦沾染笑意:「既然如此,臣不再叨擾公主休息了——」
「你要去哪?」帶有一點威脅意味的聲音驀然迴轉過來。
難不成他還真要回到皇帝特意撮合的宴會上去?
她急著轉身,髻上雀喙銜的明珠晃蕩,初夏的碎影在她眉心蕩開,卻似驚鴻掠影撩亂的一池春水。
一旦瞧見他好整以暇的笑容,便知自己的心思又被他哄了出來。
果不其然,那眼角眉梢都飛揚的笑意,皆不掩飾,他說:「臣的意思是,護送公主回宮。」
「你久久未歸,不怕父皇怪罪?」永清輕輕哼了一聲。
許長歌道:「陛下已漸盡宴飲興致,更何況適才出來的時候,也是陛下特地說不必著急回去的。」
不必說,必定是想讓他和常樂多相處敘舊。
但常樂已經歸席,只有他沒有回來,只要再將遇到永清的事情一說,許長歌又把他對永清的心思明晃晃舞到皇帝臉上了,亦駁回了皇帝的顏面。
這不是一個理智的做法,但這樣難得一見地莽撞,卻偏令人歡欣。
她沒有再多刁難他,只淺淺地嗯了一聲。
夏陽似將她的聲音曬得綿軟,許長歌低低一笑:「遵命。」
常樂一回到席上,趙昭儀眼見女兒似霜打茄子一般,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心中暗恨女兒不成器,她這樣天生的勾魂手段,皇帝姜氏一脈相傳的風流皮囊,竟然不教女兒學去分毫,連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也拴不住。
常樂心不在焉地在自己席位上坐了一稍,便忍耐不住蹭到趙昭儀身邊,一聲阿娘還沒開口,便對上她一雙有些煩躁的美艷鳳眼。
即便有無數侍女醫官侍候,中年生子,仍讓趙昭儀有些心力交瘁,待身邊的人,也不由有些暴躁。
「怎麼人都丟了。」趙昭儀漫不經心地對常樂說了一句,便轉回目光,輕輕哄著錦被襁褓中的幼子。
常樂臉上一陣青白,她聲如蚊吶,將方才發生的事情悉數道來。
趙昭儀聽罷終於肯將一隻手從兒子身上挪開,食指狠狠點了一下常樂的腦門:「你啊,怎麼什麼都比不過永清!即便是陛下,如今也多時稱讚她,說她有燕室氣度,分明是你十幾年在他身邊長大的,如今是怎麼回事,反而處處不如了!」
常樂被她一頓數落已不是頭次,近日趙昭儀對她越來越敷衍,方才又被許長歌那般漠視,她忍不住哭聲道:「人家的阿娘是什麼人,我的阿娘是什麼人,這能一樣麼?就連太子,名義上也是算在長秋宮的名下!」
趙昭儀被狠狠地戳痛脊梁骨。
她臉色一沉,抱緊了懷中的幼子,倏爾又笑了:「皇后是很難做到了,這太子麼,倒是未必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