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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掌心雪

2024-07-04 11:26:40 作者: 心上秋

  東風上桃枝,身畔被人為裝點成銀花火樹的巨柳尚且青綠無塵之時,她曾被一雙更加艷麗的眉眼注視,他卻更意有所指地詢問,一寸一寸地撥開她的防線,向她心扉接近。

  

  「公主?」顧預又低聲喚了一句。

  面前的少女眸中那層薄冰般的隔閡仿佛被瞬間擊碎,但流露的惘然又將他推得很遠很遠。

  「顧先生,」她甚至微微低垂了脖頸,避開他的目光,不教他再窺探她的心意,「其實此處人多口雜,摩肩接踵,若不是顧先生你此刻離我這般近,我也聽不太清你在說什麼,想來別人亦是如此,你……請自便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落,但仿佛並不是芥蒂他有些逾越的冒犯。

  顧預以為,她只是純粹地不愛熱鬧,喜歡清淨。

  也是。

  大燕的天上月,早便朗照九州四方,又怎會為塵世燈火喧囂而心動?

  是他失算了。

  顧預的嘆息似一朵輕雲墜來。

  永清突然意識到,她有點掃興了。

  顧預也是好意,許是和蘇蘇交談中得知她十幾年來的新年都過得極為冷清,才想帶她出來。更何況他們也算是有過命的交情,這幾日他在府中籌謀,為李功分憂——雖然不知道他們這段日子在忙什麼,但寥寥幾面與李功相見,他都對顧預大改口徑地稱讚了起來。想來顧預也是在盡心盡力為她謀事。

  她不應當將自己的落寞帶給顧預。

  「顧先生。」一隻手輕輕拽住了顧預的袖口,引得他回頭對上一雙冰雪消融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想怎麼叫我都可以。我只怕顧先生是個知禮的人,即便有心考慮,卻礙於禮法,感到侷促。若顧先生能習慣的話,喚我大名姜妠即可。」她眼見顧預有些惶恐地擺手,加道,「——或者,似我三哥那般,喚我五娘,亦可,若你實在不習慣,還是叫我公主吧。」

  不等顧預回答,身後便有個怨氣衝天的大嗓門吆喝了起來:「喂,前頭那女的,和情郎說話別磨磨嘰嘰地站路中央行不行,路都堵成這樣了還擱中間當大燈柱?」

  永清火氣蹭一下起來了。

  「五娘,儘是我的不是,咱們去前頭逛罷?」顧預虛攬了一下永清的肩膀,溫聲安慰,帶著她隨著人潮向前走去。

  那四十來歲的婦人仍連連搖頭:「現在的這些男男女女,還每到正月十五,除夕就出來鬼混了。」

  還好顧預沒有碰到她的肩膀,那一袖風掃來的時候,她渾身都僵硬了一瞬,心有餘悸的尷尬讓此後顧預連續起了三次話頭,她都沒能接上。

  氣氛愈漸低迷,還好她可以說是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震耳欲聾,旁邊經過的駝鈴聲音太吵,方才繞著她討要賞錢的三四個小乞丐喧譁大聲,她才沒有聽見顧預在說什麼。

  但話總得有個人起頭。

  但顧預似乎沒有她這般窘迫,他依然神色自若,仿佛自有浩然正氣為他加持。

  趁著顧預在一家支起大窗的店肆前駐足的時候,永清故作閒來無事,隨便開口道:「顧先生,明年你要和我們一同回朝京嗎?」

  「朝京?」顧預轉過身來,他手中握著兩個簡單勾勒幾筆花紋的紅色細砂圈足陶瓶,上頭又用葛布淺淺扎住瓶口,又扎了一圈草繩。

  「是。」永清解釋,「畢竟,歐陽野那邊……那件事一了結,父皇與母后也不會那麼劍拔弩張了……不出明年三月,我們一定要回朝京的。」

  顧預聽完她說的話,一聽到明年三月四個字,眉目間浮現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若有所思:「為什麼這麼問?是預有些拖累……五娘你們?」

  永清連忙擺手,狐絨袖口從皓腕間滑下一截,串編著金鐘花形鈴鐺的手鍊叮噹作響:「不是呀。」

  顧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截霜雪之上。

  「只是……」為什麼如今和顧預閒談一番也這般難?每回和他說政事,說經書皆是順暢自得,一說些有的沒的便覺得喉間澀滯,完全無話可說,永清硬著頭皮道,「到了朝京,阿娘和我自能將你的污名消掉。顧先生如今也曉得西京這群人的虛偽反覆,自然是不會為我父……父親效力了,我猜,你會想回江東吧?」

  「公主希望我回江東嗎?」顧預的睫毛微微合上,稍有一絲下垂的眼角,使他的神情似有了一點悲傷。

  「我是尊重先生的意願。」永清最見不得別人這樣,連忙追加,「若是依著我,自然希望先生隨我一同回朝京,先生若想繼續和李長史一同共事,我外祖和他一定很高興,可我覺得先生到了朝京,便不能似這般大材小用了,自有大把仰慕你的名士待你去交遊,若你想入仕為官,我也願助先生一臂之力……」

  顧預第一回沒有耐心安靜地聽她說完話,旁邊不知誰路過,帶著一盞蓮花燈撞了他一下,他也不去看被燎到一角衣袍的衣衫,只顧著溫柔噙笑,注視著她,打斷了她繼續描繪的盛邀:「我依你。」

  依我,依我什麼?

  永清還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留住顧預,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預是在答她第一句話。

  但他的語氣有一些令人臉紅心跳的纏綿悱惻,永清不知如何回應。

  古樸別致的小陶瓶在她眼前輕輕一晃。

  永清下意識伸手握住:「這是什麼?」

  「椒花酒,」顧預單手為她拆去瓶口的封布,「除夕元日,燕人俱以椒花入酒,以祈來年如意順遂,年年安康。」

  永清不大能喝酒,但既然是老少咸宜,她也淺淺啜了一口。

  與其說是酒,更似於早食的時候會用的醪糟,還帶著從蒸爐中保來的溫熱,淺淺微酸的酒味複雜著花椒特有的溫純熱辛,味道有些奇妙。

  顧預看她神色微妙地品了半天,還拿起來看了一眼做工古拙的小瓶子,便問:「我以為,王公貴族俱會飲椒酒,想來大燕宮廷也是,沒想到並非如此。」

  「或許父皇這邊會吧。」永清又看了一眼手中陶瓶,搖了搖頭,「在朝京,我是說,在長秋宮裡,新年與往日也並無什麼不同,阿娘愛清淨,我也愛清淨,這些什麼時節俗序,是一概不興的。」

  說是這般說。

  來往行人皆成群結隊,笑語晏晏,衣著光鮮,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永清這輩子都沒有在燕闕和朝京的宮廷與勛貴府邸之間見過那麼多的笑容。即便荊釵布裙亦眼角眉梢含情帶笑,俱是從心底享受這一祥年瑞日。

  走在這樣的人潮之中,很難不為之感染,隱隱約約亦分享了一絲喜悅。

  「可是,」顧預淺啜一口椒花酒,仿佛呵出的言語也帶著一絲不尋常的辛熱,「預聽蘇蘇姑娘說,五娘每年都等著看朝京明華觀的煙火。」

  明華觀位於朝京南郊,該觀的方士擅以秘術製造丹藥,甚至連煙花也做得別具一格,每年俱會在除夕夜將他們今年製作的所有煙花一併放了,也成了朝京不成文的一個習俗,許多與明華觀交好的世家顯貴也會刻意跑到明華觀來湊趣捧場,派人到此地一併將自家的煙花也放了。

  永清自然也聽說,小女孩哪有不愛看亮閃閃發光的東西的,只是每回和蘧皇后在清寂無趣的除夕都是早早睏倦而睡去,經年累月,等她十四五歲了,已經沒什麼真誠的嚮往,只是殘存一點習慣的期盼罷了。

  「蘇蘇都和你亂說些什麼?」不想這種幼年的心愿竟然被顧預知曉,她又不能過於表現得對曾經的幼稚嗤之以鼻,但仿佛顧預已在她的記憶之中作了一個旁觀者,看到她在大夢迷糊之中醒來,又未守過一夜的懊惱。

  她手指撥了撥鬢邊垂拂的雪柳:「還有這個,也是你和她說的吧。」

  顧預望著她髻上一雙金蛾顫顫,振翅欲飛,雪柳垂鬢映得她怒容亦喜人,不由微微抿起唇角:「是我托蘇蘇姑娘贈與五娘的。」

  「想給五娘,增加一點新年的氛圍。」顧預深吸一口氣,佯作無意地伸出手,從容對永清道,「這樣,我們去前頭廟會看燕闕的除夕煙火,想來五娘亦能融情於景了——五娘,可以把手給我麼?前頭人多,我怕——」

  「好。」永清答應。

  她伸出手去。

  其實,顧預的心意,她怎會不曾察覺,只是她從來不願以此束縛他,強迫他為她出謀劃策。

  在這流珠燈市,小雪流風,落下一片在顧預的掌心,她很難不為之加快一剎那的心跳。

  「公主!出事了!」

  只是她的指尖還未觸碰到顧預有些發顫的掌心,便聽見身後蘇蘇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傳來。

  她從未聽到蘇蘇如此焦急過。

  永清驀然抽回手,回頭看見蘇蘇和蕭霧月正拼盡全力從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擠過來,仿佛奔跑了極久,蘇蘇揣著一盞猴兒燈站在她面前還一陣乾咳。

  她身旁的蕭霧月,亦鎖起了眉頭。

  永清心中一沉。

  恐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蕭霧月拍了拍蘇蘇的背,替她說道:「李長史傳令。回府,速回,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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