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燈如晝
2024-07-04 11:26:39
作者: 心上秋
不久,竟至新年。
十五年來,永清從未在長秋宮以外的地方守歲,陶景十五年的尾聲漸漸逼近,除夕夜特有的長長鼓聲從鐘鼓樓上響起,她才驚覺離開朝京,已快一年了。
新春對於朝京宮廷而言並沒有什麼喜慶之處,畢竟皇帝不在,三宮六院也沒有往代帝王所塞的那些鶯鶯燕燕,只有蘧皇后和永清公主住著一個長秋宮,其餘館閣皆是金鎖長門,整個皇宮都極為清淨得仿佛雪窟一般,連宮人也寥寥。除夕夜,蘧大將軍不能入宮,董夫人和蕭霧月等人皆得在自己家過夜,常年都是母女二人相對案前,讀著幾卷新經,閒暇寂寞至極,永清時常還要被蘧皇后抽查課文,每年都還沒來得及去望月台看一眼新年的焰火,便在恬淡寧神的熏籠旁倚著蘧皇后的膝頭睡去。
待到第二日,正月初一就變成了熱鬧得難熬。皇帝不在,雖不能名這一日的朝見為大朝會,但文武百官還是得來到德陽殿謁見皇后,永清便得陪著蘧皇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蕭霧月每回向她抱怨被蕭家親朋好友,宗親故舊反覆問候,還得不斷維持端莊賢淑的模樣應對一批又一批不大識趣的人。永清何嘗不是,甚至面對的個頂個都是些老狐狸,即便她耐不住性子略使小性,大多數人也不敢說什麼,但身旁的蘧皇后察覺,回去又是一頓數落。
此後又是祭祖,祭陵,祭廟,又有各方山川鬼神天地之祀,尸位素餐地做著大燕公主的表率,無盡地消磨著她對新歲的熱情,常常正月十五才結束這令人疲憊的一切,而這時蘧皇后才略有一點歉疚地發現,已經過了永清的生辰。
但西京燕闕,是一種極為不同的氛圍。
皇家威儀的面子都在朝京,而奢靡的里子卻在燕闕。
對永清少了幾分忌憚,皇帝也不吝嗇於給她的用度,清晨便派了周羽親自給永清公主府送來新年的賞賜,除卻尋常金銀玉石,還有一些各地獨貢西京的貢品,並且召永清入宮參加除夕宮宴。周羽委婉地表示,永清可以不去,皇帝只是做做樣子。她便果斷地忽略這次召見。
甚至連民間亦更加熱鬧喜慶。
從街市回來的蘇蘇摘下斗笠,在門廊下抖著斗笠上的雪:「哎呀,叫您一同去,您還說自個兒怕冷畏寒不出去,就似那歐陽世子一般——非要打發我一個人帶著下頭去給蘧將軍府上送年貨。」
「你什麼時候正兒八經喊他世子了。」永清不悅道。
旁邊噗嗤一聲笑,永清轉過頭,方才還在專心致志擰著音柱,調弦試音的蕭霧月抬起頭來,看著那道逐漸接近的身影:「誰知道呢,反正不是因為她天天主動搶了下面小丫鬟的活計給歐陽野送藥,還和人家一聊就一兩個時辰吧。嗯?是嗎,蘇蘇?」
永清的臉色愈發黑了。
蘇蘇半點兒臉紅心跳都沒有,義正嚴詞道:「我那是為公主打探敵情去了!畢竟那日回來以後,李長史說此後事情公主都不必憂心,只要安安心心等著處理完以後回朝京便可。我看公主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對這事也頗多好奇,李長史那裡是撬不開嘴了,畢竟咱們仨見了他都得繞著走,我就幫公主去探一探歐陽世子。」
永清仍是垂眸不語。
「那你打探出什麼了?」蕭霧月將琴擱置一旁。
面前一雙溫柔墨瞳彎了起來:「嘿嘿,他也和公主一樣,頭回在燕闕過年。」
……
眼見永清面上屏蔽的陰雲越來越重,蘇蘇見好就收,從袖中掏出一個平針繡蝴蝶紋蓮青色錦囊:「吶,公主,您沒去外頭,可熱鬧了,燕闕人素重享樂,就連除夕夜也有許多人不在自己家中守歲,紛紛出門在各處酒樓戲院聚會交遊——這種景象,在朝京只有正月十五才有呢。」
她說得好聽,但永清實在沒什麼感覺,未曾體驗的氛圍即便蘇蘇講述得再繪聲繪色,她也是不屑一哼。
「吶,這個我給公主戴上。」
一對翻飛的蝴蝶被捧在她眼前,輕若薄雲的翅膀細金閃爍,顫晃不斷。
「啊?」
寒冬臘月,哪裡來的蝴蝶?
那雙翅膀晃亂的視線重新定下來,永清才看清躺在蘇蘇掌心的是一雙金飾,與真實蝴蝶一般大小,然而金質的花片錘打得極薄,觸鬚亦更加纖細,只要被人拿起便搖曳如春風中慌張撲閃的蝴蝶,顫動不停。
只是除卻輕盈以外,做工有些粗糙,許多連接之處的扭結甚至並未被藏起來,稍稍留神一看就會發現。
「這是鬧蛾。」永清的好奇已讓她從莫名的醋意里安靜下來,蘇蘇便湊近來,直接將這對鬧蛾簪在她髮髻上,「朝京也有,不過以前我娘常說公主匣子裡珍奇有的是,哪在意這些民間的小玩意,不讓我帶給您。今天路過街市,我瞧著西京的樣式輕盈別致,特意帶給公主玩。」
蕭霧月長嘆一聲:「怎麼不見得你帶給我?」
蘇蘇道:「我倒是敢帶,可霧月你敢不敢戴出來?我看你如今男裝是穿慣了,連胭脂膏子都快忘了怎麼擦了!」
難得把蕭霧月嗆了一句。
她笑吟吟地轉過頭去,繼續擺弄那張頗為眼生的琴。
「還有這個——」永清感覺鬢邊倏然多了一團有點發白的東西,幾根纖細柔軟的手指還在不斷地在她整理著層層疊疊的軟絹,「這是什麼?」
「這是雪柳。」甜潤的聲音從耳畔傳來,「白絹做的吧,我看著旁邊攤子也有賣,便順便也買啦。不過聽顧先生說,咱們兩京中原本不時興這個,還是從南邊傳來的風俗呢。」
這不是在妝鏡台前,永清看不見她在自己頭上搗鼓了些什麼,只聽到一個顧預,不免好奇道:「顧先生還和你說過這個?」
他怎麼不和她說這些風土人情?難道是她天天拿些疑難問題去問他,讓她以為她是一路朝著學究的路子走,還是覺得自己應作個賓客的本分,不願主動來找她?
說到這個,顧預自從那天去點香館接她回府後,就鮮少露面了,幾回打個照面,也是見他匆匆從李功院子裡走出來。
難不成李功準備外放出去了,要收個徒弟,讓大將軍府的幕客後繼有人?
她正胡亂猜想,蘇蘇卻清晰地點了出來:「公主不曉得?那我今天遇到顧先生,西京的除夕夜十分精彩熱鬧,想來您沒見過,想邀您出去逛燈市呢,難不成,我聽錯了?」
永清晃了晃頭,鬢邊一串雪白的柳穗打在臉頰上:「不要。我怕冷。不喜歡出門。」
她上回聽了蘧含英的話,和她溜出去玩,結果被趙都等人算計了那麼一遭,對紅塵市井,萬家煙火的嚮往全被打消了,只想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得到最可靠的保障。
兩個時辰後,西京新雪初霽的夕陽將半邊天空皆染成了玫瑰色。
還是被拉來了。
已經被鋪天蓋地的花燈裝點成燈市的西市口,矗立著一顆巨大的柳樹,幾乎與城樓齊高,這個季節枝葉俱枯,只留下細長乾枯的枝蔓在風中搖曳,仿佛是天然的燈架,一串串薄絹紮成的蓮花燈被系在其上,四周樓肆亦支起燈棚,四面八方延伸來的花燈俱在柳樹頂端連線匯集,耀如白晝。
那些耀眼的燈芒落成蘇蘇眼中的星星:「哇,連民間市集也這般隆重,早曉得公主應當去宮裡,聽說每年燕闕皇宮除夕夜是極盡奢靡,會用冰綃作燈罩,拿蘇合香和燭龍之油作燈膏!」
「蘇蘇姑娘此言差矣。」顧預的目光落在永清身上,仿佛話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蘇蘇反問:「我說得差在哪裡了?」
差在,要是永清真去赴了宮中的宴會,那顧預今夜便不得見了。
「你怎麼也開始好這些奇觀異象了,不會跟歐陽野處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蕭霧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顧預,一打摺扇,向蘇蘇調笑道。
只是,如今永清雖然出來了,還跟著一個風流倜儻的蕭公子,外加一個永遠有那麼多話可說的俏丫鬟。
蘇蘇騰地一下臉頰變得緋紅:「我才不是!」她轉而撲了過去挽住蕭霧月的胳膊,嗔道,「蕭公子,你今日可說的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說好了,今日你要一擲千金,買紅顏一笑,總不能我們公主是,我就不是了吧?」
蕭霧月笑吟吟道:「那你要什麼,哄得你家夫君開心了,那必定是什麼都給你買的。」
什麼時候這角色又升級成夫君了?蘇蘇掐了一把她的纖腰:「哦?夫。君。我下午看他們布置的時候,就看上了一盞猴兒燈,不過似又要交錢又要猜謎,既然你是朝京第一才女——不是,才子,那就全看你啦。」
永清沉默地看著蕭霧月和蘇蘇互相拆著台,拉扯走遠。
「公主。」顧預極其低聲地喚了她一聲。
永清仿佛並不在這熱鬧之中,她抬起頭問:「什麼事?」
他的聲音溫吞而輕緩:「似在市井之中,直呼公主身份不妥,預敢問,當如何喚公主?」
永清倏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