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曲與直
2024-07-04 11:25:35
作者: 心上秋
鄭學仿佛對蕭霧月的出現頗有微詞,但卻自制地按捺了下來,他仍平靜地與她相對一禮,李功見永清有蕭霧月陪同,便道另有急事,告辭而去。
四人一同入座,永清注意到荀鏡的眼睛裡隱有血絲,透出幾分憔悴,但他極為敏銳,永清不過在他臉上停留一瞬,他便迅速地望過來,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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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若無其事地轉過頭。
不對?
為什麼要她錯開目光?荀鏡上門為客,自是有事相求。
她又瞪了回去。
荀鏡一絲不苟,仿佛是刀削斧碶般挺括分明的五官,仿佛蒙著巨大的糾結,他眉間一動,俯身向永清作揖:「永清公主,自溫熹以後,我荀氏閉門不聞世事,只於潁川著學授業。」
確實是閉門,不聞世事這個詞讓蕭霧月的眉梢都往上微微揚了一下。
門生過萬的荀氏私學,怎會不聞世事?仿佛說得荀固是老禪悟道,只知山中歲月長,不曉人間幾度秋一般。更何況,荀鏡的親姊姊都嫁進東宮了。
但這套說辭荀氏的人都自信為真。
荀鏡道:「但見陛下為身邊奸佞所惑,愈有溫熹舊禍重演之勢,鏡自向家父陳情請命,紹繼家父舊願,為天子清明耳目,以正雅樂。」
永清猶豫一瞬,點了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些仍是冠冕堂皇的話。
在荀鏡說話的間隙,她迅速掃了一眼鄭學,他明明坐在蕭霧月對面,按說這種情景之下,他應微微低頭以示恭聽,他的頭卻向一旁偏了一些,仿佛不願與她相對。
蕭霧月不似永清時常代表蘧皇后在世家間交際來往,向來深居簡出,保持朝京閨閣標杆的神秘感,只活在諸位公卿夫人的讚嘆之中,鄭學肯定沒見過她,自然也和她沒有個人恩怨。至於蕭鄭兩家亦常結秦晉之好。司徒蕭欽和大鴻臚卿鄭旻私交和睦,政見也沒有爭鋒相對之處。
什麼能讓鄭學難以保持君子的謙和,近乎側目而視?
難道蕭家和鄭家的關係,自她走後變得糟糕了起來?
「……太學上書之事鬧得兩京震盪,民意沸騰,宦佞更是殘害忠良無數,就連仲容兄也——」荀鏡看了一眼神色悲絕的鄭學,嘆了一聲,「上回李長史將宦官倒賣王田的證據交與鏡,便知公主亦無法坐視陛下身邊有人竊取權柄,禍國殃民。因而鏡與子覺有一事想請公主出手相助——」
鄭學此時卻打斷了他:「惟明!」
他絲毫不掩飾警惕地看向蕭霧月,眸中滿是疑慮與憤恨。
「我知鄭郎謹慎,但霧……勿要過慮了,蕭應雨也一心為國,更與我有多年情分,是決計不會做出爾等憂慮之事的。」永清笑吟吟解圍,視線向蕭霧月那處一眺,卻見她是橫眉冷對,不屑一顧。
到底是怎麼回事。
荀鏡斟酌一晌還是決定信永清,拱手道:「如今我等有一友人亦在黨錮名列,更被推為賊首,身敗名裂,被天下共緝。鏡懇請公主能暗中派人打探其消息,稍以庇佑。君子重諾,他日後洗脫冤屈,必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他剛說完第一句,永清便知道他說的是,神色變得有些微妙。
鄭學察覺,以為她心中猶豫,連忙加碼:「此人文采俊秀,一篇《郡國潛弊論》名動天下,昔日學與惟明兩度登門,也曾將此文抄寫,送呈公主。公主可還有印象?他便是那位——」
「顧預,顧懷之。」永清淡淡接道。
她沒有一絲驚愕,倒讓鄭學和荀鏡心中打鼓。
他們已是有著壯士斷腕的決心來託付永清公主派人保護顧預了。庇護一個有謀大逆的罪名在身的逃犯,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
可這位永清公主卻絲毫不慌張,甚至面上平靜無瀾。
倒是一旁的那位蕭十二郎鎖起了眉頭。
「大鴻臚卿在朝京時,可是未對陛下所為說一字不是。更是帶頭將一切禍端皆推到了這江東顧預的身上,」他眸中一絲譏諷稍縱即逝,「怎麼鄭子覺便迫不及待地為他翻案了。」
皇帝對世家的試探,招致了他們的反撲,兩方皆不想撕破臉,顧預這兩不沾的江東邊地之人自然成為了夾擊的對象。
永清早有預料。
卻沒想到鄭旻死掉了長子,竟然也會甘願咽下這口氣。她以為,至少他會和當年同遭黨錮之禍的荀固一般,表現出一點棄朝而去的氣節,然後等下朝的皇帝哄回來。
鄭學橫眉以對:「你是說我鄭氏見風轉舵,唾面自乾。」他怒極,反而笑了一聲,驀然站了起來,「可笑,蕭家背約棄盟,落井下石,竟然還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蕭霧月不咸不淡道:「蕭家如何背約棄盟,落井下石了?」
「呵,蕭應雨,你也裝傻。」鄭學沉下聲音,「蕭司徒的女公子已受我兄長三書六聘,不料我兄長命喪奸賊之手,蕭家人便上門退婚,還說這門婚事從頭到尾便不作數,連在我兄長靈前弔唁也不曾!」
永清終於從那雙冷靜如霧水凝成的眸子裡看到一絲火光。蕭霧月也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她似笑非笑道:「我記得董夫人登門拜訪那日,鄭子覺應當並不在場才是,怎麼說來如此激憤,仿佛曆歷在目?」
等等。
她說出「董夫人」的時候,永清才恍然——
她早該反應過來的,蕭司徒能有幾個女兒?奈何蕭司徒此人向來默默,倒是董夫人長袖善舞,極為活躍。
和鄭函訂婚的那蕭氏女,是蕭霧月!
她為什麼不知道蕭霧月又訂親了?
鄭學到底知不知道面前的蕭雩,是險些成了他嫂子的蕭霧月?
永清一個激靈,她震驚的神色過於姍姍來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盡數落在了荀鏡眼中。
鄭學憤恨道:「我父親奔波國事,不暇自哀,即便是長子的喪禮也無暇顧及。我更是為保護西京中其他學子四處奔走,蕭氏便趁此時上門,咄咄逼人,一再羞辱家母!慈萱出身不及蘭陵高第,卻也是知書達理,最後竟當場崩潰,回來向我哭訴——」
「誰羞辱誰啊?」蕭霧月終於扯去了風輕雲淡的面紗,怒目相視,「你娘說的閒話不堪入耳,如今事後倒是能巧妙刪裁,校得是精妙無雙,分毫不談她先前散播的那些污糟了!為了給你哥脫罪,她——」
她因怫怒而不自覺拔高的音調,產生了一絲破綻。
永清分明看見荀鏡的眼中閃過疑惑。
不行。
再吵下去,霧月遲早得暴露。
永清拿起面前的青口白瓷杯,狠狠地砸在二人中央。
爭執聲戛然而止。
三人皆不由自主地看向端坐席中,一臉山雨欲來的永清公主。
這片庭院中的天光為雲幕所遮,霎時室中黯淡,伴和著一陣寂靜。
「茶水灑了。」永清徐徐道,「三位見諒。請容本宮更衣。我記得蕭公子還有一封信要交給李長史,不如隨我一同出去吧。」